日头西斜，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
作坊收了工，刘二狗和帮工的妇人说笑着散去，约好明日早些来。王婶收拾着灶台，哼着不成调的山歌。王大河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上还沾着泥巴，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
墨昭在井边打了水，细细洗净手上沾染的油渍和烟火气。阿夜拄着手杖，站在桃树下，看着天边变幻的云彩。那株桃树枝头的花苞，似乎又膨大了一圈，在夕阳下透着娇嫩的粉。
晚饭是简单的杂粮饭，清炒豌豆苗，腊肉蒸笋干，还有一盆墨昭用新发的紫苏叶煮的鱼汤，汤色奶白，撒了翠绿的葱花，鲜香扑鼻。四人围坐，说着闲话。
“昭丫头，你真要去那抚州城啊？” 王婶给墨昭夹了块腊肉，脸上有些不舍，“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就去看看，把铺子支应起来，理顺了，就回来。” 墨昭温声道，“这边作坊是根，不能丢。还得大娘和大叔多费心看着。”
“你放心！有我和你大叔在，出不了岔子！” 王婶拍着胸脯保证，又叹口气，“就是……你一个姑娘家，跑那么远，大娘不放心。好在阿夜跟你一起去，有个照应。” 她看向阿夜，眼神里满是信赖和托付，“阿夜啊，昭丫头就拜托你多照看些了。她性子要强，有事总憋在心里，你……多担待。”
阿夜正低头喝汤，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起眼，看了看王婶，又看向墨昭，喉结微动，最终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墨昭失笑：“大娘，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再说，还有刘二狗和栓柱他们呢。”
“那能一样吗？” 王婶瞪她一眼，“二狗和栓柱是能干，可到底……唉，反正阿夜跟你去，大娘心里踏实点。” 在她朴素的认知里，阿夜虽然话少，但看着就稳妥可靠，有他在昭丫头身边，就像多了根主心骨。
王大河闷头扒饭，这时也抬起头，憨厚地道：“阿夜身子刚好些，路上也别太累着。到了地头，有啥重活累活，让二狗他们干。你俩好好的，比啥都强。”
这朴实的关心，让阿夜冷硬的心房，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放下碗，很认真地点头：“我会的，大叔放心。”
墨昭看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又有些酸涩。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怀，是她前世今生都极少得到的珍宝。她何其有幸，在这异世飘零，能遇到这样一家人。
饭后，墨昭照例为阿夜行针。经过这段时间的调理，他腿上的寒毒已被压制到极深之处，寻常行动已无大碍，只是阴雨天或过度劳累后，膝弯处仍会隐隐作痛，内力运行到那几处关键经脉时，也仍有滞涩。但比起当初奄奄一息的模样，已是天壤之别。
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精准地刺入穴位。墨昭指尖凝着一丝温润的内息，顺着针尖缓缓渡入，引导着他体内那股微弱的阳和之气，一点点冲刷着被寒毒淤塞的经脉。这个过程缓慢而艰辛，需要施针者与受针者都全神贯注，气息相通。
阿夜闭目凝神，感受着那股暖流在经脉中艰难却坚定地推进，所过之处，带来丝丝缕缕的酸麻胀痛，却也驱散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能清晰地“看”到，那盘踞的、墨绿色的阴寒毒瘴，在这日复一日的消磨下，正一点点变得稀薄、退却。而这一切，都源于眼前这个女子，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施针、用药、疏导。
汗水，渐渐浸湿了他的鬓角，也濡湿了墨昭的额发。房间里只剩下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清浅而同步的呼吸声。
最后一针收起，墨昭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额际已见薄汗。阿夜缓缓睁开眼，眼底有一闪而逝的、因痛楚而激出的水光，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他活动了一下腿脚，那股熟悉的、针扎般的隐痛果然减轻了许多。
“感觉如何？” 墨昭边收拾银针边问。
“好多了。” 阿夜声音有些沙哑，看着她疲惫的眉眼，心中微动，“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 墨昭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将银针收入布包，“你的恢复比我想象的快。照这个势头，等到抚州时，应可无碍寻常行走。只是内力恢复，还需时日，急不得。”
“我明白。” 阿夜低声道。能重新站起来，行走自如，已是他从前不敢奢望的事。至于内力……他眼底掠过一丝暗芒，总有水到渠成之日。
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桃花溪的潺潺水声隐约可闻，混合着不知名的虫鸣，愈发显得夜宁静悠长。
墨昭推开窗，让带着桃花甜香的夜风吹入，驱散屋内的药味。她倚在窗边，望着天边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忽然道：“等从抚州回来，这边的桃花，怕是早就谢了。”
阿夜也望向窗外，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清冷的光泽。“花谢了，果实在。” 他缓缓道，“秋日再来，便是满树硕果。”
墨昭微微一怔，侧头看他。月光下，他侧脸的线条清晰而冷峻，但那双总是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映着月色，竟似有微光流动。她忽然想起，他似乎……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去，也从未问过她的来历。两人就像这月下的旅人，偶然相逢于荒野，结伴同行，不问来路，不问归途。
这样，也好。
“是啊，秋日再来，便是硕果累累了。” 她轻声重复，嘴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前路或许依旧未知，但至少此刻，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为了或许不同的目标，却有着相同的方向——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
春风穿堂而过，带来桃李芬芳，也带来远山深处、冰雪消融后，溪水奔流的隐约欢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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