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褪去了正午的狠戾,却将岭南特有的溽热蒸腾成一片沉甸甸、晕乎乎的帷幕,笼罩着庭院。
苏遁坐在临窗的竹榻上,一边轻摇折扇祛暑送凉,一边细细阅览着手中的信件。
窗外,高大的荔枝树中,几只不知倦的蝉,藏在密叶深处,将嘶鸣拉得绵长而颤栗,与远处巷陌隐约传来的卖凉粉、糖水的悠长吆喝声应和着,更添几分暑日的冗长与静谧。
“小郎君,歇歇眼,用些瓜果解解暑气。”
高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个青瓷盘放在塌前的榉木小案上。
青瓷盘里,盛着用深井凉水浸镇过的几牙甜瓜与十来枚剥好的荔枝,瓜皮上还挂着清亮的水珠。
苏遁“嗯”了一声,将书信放下,随口吩咐:“磨墨吧,我要写回信。”
说着,叉起一牙甜瓜,入口清甜冰冽,汁水丰盈,暂缓了心头的燥意。
苏遁吃完瓜,高俅已轻车熟路地磨好了墨,铺好了信纸。
苏遁将榻上散落的厚厚一叠书信归置好,笔尖蘸饱了墨,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致端王殿下佶兄足下”几个字。
这个时代,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情分的维系,唯有靠诉诸笔端的书信。
赵佶、李清照、文骥、王遇、黄相、苏行冲、范汜,甚至赵明诚,王黼,这些童年时期交好的朋友,他一直有书信往来。
只是,这个时代没有后世的邮政系统,全靠熟人捎带,信件往来的时间,无限拉长。
你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封回信,什么时候来。
不过,赵佶、李清照和王遇的信特殊。
这三个,都在汴京,苏遁直接让三味书屋走苏家的商道托运信件,基本上,两三个月就能收到一封。
从前都是从广州转送到惠州,这次自己在广州,倒是提前几天收到信了。
赵佶的来信,果然不出所料地,欣喜地分享了自己荣封端王的消息,并表示,端州离惠州不远,不知道苏遁是否有机会代自己前去看看。又分享了汴京城最近的新鲜事,当然,是三个月之前,也就是春三月的新鲜事。
苏遁刷刷落笔,开始回信:
致端王殿下佶兄足下
遁顿首再拜。
自拜别京华,倏忽三载。每望北云,思与兄并马击球、共砚泼墨之乐,未尝不临风怅然,神驰禁苑。兄晋封端王事,前月邸报已知。吾兄开府建牙,此实国家重器之托,亦见圣眷隆渥。
然在弟私心,更为兄贺者,乃兄自此可别馆而居,自辟天地。想丹青琴鹤,尽可随性布置;友朋宴集,亦可略脱拘束。天家富贵中,得此一分自在,殊为难得。
览兄书中所述,三味田庄今春举办“天下蹴鞠锦标赛”,汇聚四方蹴鞠健儿,引得汴京万人空巷,竞往观瞻。兄言“惜乎身膺天眷,竟不得亲履鞠城,一试身手,深以为憾”,弟于此心有戚戚焉。
弟观兄之诗作“蹴鞠场边万人看,秋千旗下一春忙”,便可想见当日场中健儿逐射如星,场边观者喝彩似潮。此等热闹,弟千里之外,尚且恨不能胁下生双翼,即刻飞渡关山,上场一试,况乎兄身临其境,自是技痒难熬。
然事有经权,体有尊卑。兄纵有驰骋之志,亦不得不为天家规矩所拘,此实无可奈何之事。
弟今非在惠州,正客居广州,为此间漕司发解试奔波。若得侥幸中举,今冬便能返京,必抛却俗虑,与兄痛快白打一场,了兄当日之憾。
写至此处,苏遁手中毛笔停下,想了想,继续写道:
然科场之事,如涉大川,未济之前,终是忐忑。尤有可虑者,广南东路转运使傅公志康之子傅明恩,与弟偶有龃龉。其于稠人广座中,妄议家父代笔为弟捉刀云云。
弟虽当场以诗文略作回应,未致大辱,然思及其父职司一方考选,心中不免惴惴,恐试中或有风波。此等琐屑烦忧,本不当扰兄清听,然弟知兄素来关切,故不敢隐晦,亦唯有与兄言之,稍舒胸中块垒耳。
附上近日所作《咏大食蔷薇》、《珠江夜泊》等俚句数章,兄观之,可知弟客中况味,笔墨生涩处,万望兄勿哂。
向未来天子小小地告了个黑状,苏遁继续按着之前的思路,开始介绍自己在广州的见闻:
广州之地,实为海邦奇观。城西有“蕃坊”,大食、波斯、占城诸国商贾云集,阛阓间胡服异音,香料珍宝,堆积如山。其俗不食豕肉,每日向西南礼拜;宴饮则金银为槽,手攫而食,音乐舞蹈,俱类鬼工。
弟尝应邀赴蕃商之家,观其庭园、器用、服饰,光怪陆离,目眩神移,恍如身置《山海经》所载之国。其间种种奇异,弟皆择其尤者,绘为小图数帧,附于信末,兄展卷或可窥一斑,以当卧游。
最令弟震撼者,乃于蕃商处得窥寰宇之大。彼辈泛海而来,所历非止一国。弟与之深谈,参酌古籍,草成一幅《万国坤舆图》。
虽笔拙形粗,然大势或可辨认。乃知中土之外,更有巨陆汪洋,城邦林立,其广其奇,远超载籍所限。展图静对,但觉胸中气血翻涌,恨不能即刻挂帆长风,亲履其地,遍观造化之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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