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遁晕开笔墨,重新提笔:
承询家严桂酒方,此事……说来令人莞尔。岭南无酒禁,此地人日数饮酒以御瘴。有隐者以桂酒方授之家严,此方未必不佳,但家严性不耐事,不能尽如其节度,酒成之日,吾兄弟饮之,多有腹鸣不适之虞。
家严尝一试之,后亦不复作。所作《新酿桂酒》诗《桂酒颂》,亦是诗中美酒,胜于瓮中真味。故酒方实不敢奉上,恐累贤弟阖府安康。
况兄今客居广州以待漕试之期,非在惠地,欲得此方恐在月余之后。
五羊之城,物产丰阜,蕃汉杂处,别开生面。飓母耕涛,蜃楼结市,珠崖黎洞文身之民,蕃坊碧眼缠头之客,皆畴昔所未见。更令兄开眼目者,此间风气,与中原迥异。
衢陌之间,女子椎髻跣足,晏然而行,不避男子。更有疍女驾橹冲涛若履平地,贾妇筹算毫厘不让陶朱,妇代其夫诉讼,足蹑公庭,如在其室家,诡辞巧辩,若纵横家之言。
其行止风度,虽粗率少文,然生气勃发,如岭南山野间木棉,不待春风亦灼灼照天。
询之土人,云此间嫁娶,多藉踏歌赛神之会,两心相契即盟山海,不必待父母命、媒妁言。其伉俪谐老者,反多於六礼备者。或有北来儒生叹曰:““嫁娶无媒妁不之禁——是乃未沐王化之征也。”
然愚兄观此间气象,反觉天然可喜。天地生人,本欲使其各展其性,如草木依四时荣枯,顺应自然而已。若以礼为桎梏,使灵珠蒙尘、宝剑藏匣,岂不悖造化本意乎?
近日又从蕃坊长者名辛押陀罗者游,闻其所述海外诸国,辄生万象森罗之叹。其言中土之外,更有巨陆汪洋,城邦林立,其广其奇,远超载籍所限。
《庄子》有言“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然今大食舟师能指星辰以渡溟渤,拂菻贾客可度瀚海而至西域。乃知禹迹之外,别有坤舆;周礼之旁,复存文明。
兄自元佑随亲北徙,自汴京而上真定,自真定又下英惠,虽舟车颠簸,然一路江山形胜、人物风情,乃平生未见,实得纵目骋怀之乐。
较之昔年局促京华,终日埋首经卷或周旋于交际,反觉此身如出笼鹤,胸中块垒为之一舒。始信柳子厚“游之适在大旷”非虚语。
今又闻海外之广,更觉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光阴逆旅,百代过隙,瀛寰无涯,而人迹有穷。若终其一生守于一隅,终老牖下,未睹昆仑玉色、沧海槎影,实负造物之美意。
他日若得脱身俗务,当共知己二三,挂云帆济长风,亲履其地,访珊瑚洲,考鲛人市,遍观造化之奇,方不负此生。
以此志次韵贤弟小词,博一粲尔:
《谒金门·夏半》
夏未半,向晚旅情何限。
世味只应谙历遍,去留浑不管。
万斛舟轻浪暖,目断溟鲸霄燕。
六合风涛云外卷,三山应未远。
贤弟琼林玉树之资,凤鸣鸾舞之才,譬如神骏,不应久系于槽枥;良材,岂可终老于幽谷?
若得机缘,亦当效太史公壮游之举,纵不能遍历九州,亦当广涉四方。观山河之壮阔以养其气,察民生之多艰以砺其志,览异域之文明以博其闻。
眼界既开,则笔下烟霞自生异彩;阅历既广,则胸中丘壑别具峥嵘。昔杜子美若无“骑驴十三载”之跋涉,安得“朱门酒肉臭”之沉痛?此诚“功夫在诗外”也。
此是兄一点肺腑之思,知弟颖悟,必能解我狂言。
随信谨奉《万国坤舆图》手卷一幅,聊供清览。此图为愚兄融汇蕃商口述、参酌前朝贾耽《海内华夷图》、梦溪丈人(沈括)《天下郡县图》遗意,并秘阁《山海经图》推演勾勒而成。
图中朱笔标陆疆、黛笔绘海道,金粉点城邑,银星注津渡,计得有名之国一百二十又七,无名岛屿不可胜数。贤弟展卷之际,昆仑雪岭、波斯星野、大食要津,皆在尺幅烟云间,足当卧游八荒矣。
然此图无各国史乘风俗为注,终是死物。故有一痴愿,思纂《万国图志》,以补图之未备。窃以为此书当分三纲:一曰《地理考》,述山川形胜、气候物产;二曰《风俗录》,记衣冠礼乐、市井百工;三曰《外交史》,载使节往来、商路变迁。然,兄今困于牒试,终日与经疏程文相斡旋,实无余力为之。
故腆颜托于贤弟:若有闲暇,为愚兄检阅《史记》《汉书》《通典》及诸家笔记,辑录各国山川险易、物产异同、王朝兴替之史实,并与中原往来始末,留待日后愚兄赴京之时,你我合缀成书,岂不快哉?
一口气写至此处,苏遁顿笔,嘴角噙笑。
他仿佛看见“闲得发慌”的李清照,接到这桩差事时会是什么表情——
定是先蹙起眉头嘀咕“好个苏遁,专给我找麻烦”,随即眼睛一亮,迫不及待铺开满地书卷的模样罢。
“既然抱怨无聊,便给你寻件有意思的‘麻烦’。”
编纂图志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查遍四部群书,比对勘误,删繁去芜……少说也得费上几个月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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