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书房的门被紧紧关上,隔绝了外间淅沥的雨声,也隔绝了最后一丝暖意。冯紫英没有落座,甚至没有解下湿透的斗篷,水珠沿着他的下颌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扫过宝玉依旧带着重逢喜悦余温的脸,又掠过黛玉苍白却已恢复清亮的眼眸,最终沉沉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敲打在两人心头:
“都察院那边,动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贾珍大哥当年在平安州强占的那三百亩祭田,逼死老农一家三口的事…苦主翻供了!还拿出了当年被强按手印的假契和…一份血书!”
宝玉脸色骤变!贾珍在平安州那些无法无天的勾当,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血债累累!更没想到,沉寂多年的旧案,竟在此时被翻了出来!
“翻供?血书?”黛玉的声音带着初愈的微哑,却异常冷静,“谁在背后主使?苦主一家当年几乎死绝,如何翻供?”
“主使不明,但苦主并非死绝。”冯紫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当年那老农有个小儿子,被忠仆拼死救出,隐姓埋名流落他乡。如今…有人找到了他,给了他足够的‘胆量’和‘证据’!都察院已派了干员,密赴平安州重新查勘旧地!”
宝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都察院重查旧案,这分明是有人要拿贾珍开刀,更是要将整个贾府拖下水!他急声问道:“父亲可知晓?珍大哥那边…”
“政老爷尚不知详情,只听闻都察院有动作,已焦头烂额。至于珍大哥…”冯紫英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他正忙着在清虚观打醮,祈求神仙保佑他新纳的小妾生儿子呢!哪里顾得上这等‘陈年旧事’!”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宝玉心头。大厦将倾,而梁柱上的蛀虫犹自醉生梦死!
“还有,”冯紫英的声音更沉,目光锐利地看向宝玉,“北静王府那边,对你…兴趣不减反增。”
宝玉心头一凛:“水溶王爷?他…”
“昨日王府宴饮,王爷身边的长史官‘偶遇’了我。”冯紫英盯着宝玉,“他看似随意地问起,宝二爷师从严修文先生,学问精进,不知平日里还与哪些‘清流雅士’、‘当世俊杰’交游论学?尤其…是否与江南的几位致仕老臣,如海宁陈阁老、姑苏林大人(黛玉父)的故旧门生,有所往来?”
书房内瞬间死寂。窗外雨声仿佛都停滞了。
黛玉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白,纤手紧紧抓住了椅背。这哪里是询问交游?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试探!试探宝玉的“党羽”,试探他与江南文官集团(尤其是林如海故旧)的联系!北静王水溶,这位看似超然物外的贤王,其触角竟已伸得如此之深!这背后的用意,细思极恐!
宝玉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紫英兄,王爷他…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冯紫英苦笑摇头,“王爷的心思,如渊似海,岂是我等能揣度?但如今朝局波谲云诡,圣心难测。王爷此举,或许是爱才,或许是…引火烧身!宝玉,你如今已是秀才,更兼‘仁心妙手’之名,早已不是池中之物。你身上牵扯的目光,太多,太杂!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树欲静而风不止!这贾府,已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末!你们…必须早做退路!迟了,恐玉石俱焚!”
“退路…”宝玉喃喃重复,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黛玉。黛玉也正看着他,那双刚刚重获声音、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此刻没有惊慌,只有深不见底的沉静和一丝了然的悲悯。
“紫英大哥所言极是。”黛玉的声音依旧微哑,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元妃姐姐久居深宫,前次贺礼仅是寻常宫缎,无片言只语。宫中风向,恐已生变。如今珍大兄旧案重提,王府又如此‘关切’宝玉…这绝非孤立之事。”她微微仰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书房的屋顶,望向那铅灰色的、被雨幕笼罩的天空,“紫微帝星晦暗不明,而贾府…根基已朽,蛀虫丛生。此非天灾,实乃人祸累积,气数将尽之兆。”
宝玉心头剧震。黛玉的分析,冷静而残酷,却直指核心。元妃的处境、贾珍的罪孽、王府的窥伺、都察院的动作…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无法回避的结局——贾府这艘巨舰,正在无可挽回地滑向深渊!
“退路…必须要有!”宝玉猛地攥紧了拳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他看向冯紫英,“紫英兄,可有良策?”
冯紫英沉声道:“狡兔尚有三窟。你们需在城外,寻一处完全脱离贾府掌控、僻静、可自给自足的根基之地!一旦有变,可立时抽身,隐于市野,保全自身!”
“城外…脱离掌控…僻静…自给自足…”宝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脑中念头飞转。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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