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民告示》如同一块投入潭水的巨石,在襄邑及其周边激起了层层涟漪。减免赋税、地租减半的承诺让底层百姓欢欣鼓舞,清理冤狱、招贤纳士的条款也让一些心怀志忑的寒士看到了希望。然而,纸面上的政令要真正落地生根,渗透到田间地头、市井巷陌,却远非一纸文书所能及。
黄巢深知,坐在县衙里听不到真正的声音,看不到真实的民情。那些经由各级官吏(目前多是义军头目或临时指派的投诚者)层层过滤后呈报上来的消息,难免失之偏颇。他需要一双能直接探入民间肌理、触摸百姓脉搏的“耳朵”。
这一日,他并未提前声张,只带了王璠和两名贴身护卫,换上了寻常的粗布衣衫,如同几个远道而来的行商,悄然出了襄邑南门,信步走向附近的村落。
初春的田野依旧荒芜,残雪未消,冻土坚硬。沿途所见,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农夫在艰难地清理着田埂上的枯草,或是修补着被风雪损坏的简陋农具。看到黄巢这几个陌生面孔,他们大多停下手中的活计,用警惕而麻木的眼神远远打量着,无人上前搭话。
行至一个名叫“张湾”的较大村落,村口几株老槐树下,围着几个须发皆白、穿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净的老者,正一边晒着稀薄的太阳,一边低声交谈着,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黄巢心中一动,缓步走了过去,拱了拱手,用带着些外地口音的官话客气地问道:“几位老丈请了,我等是路过此地的行商,欲往南边去,在此歇歇脚,讨碗水喝。”
几位老者停下交谈,谨慎地打量了他们一番。见黄巢几人虽风尘仆仆,但眼神清正,不似歹人,其中一个看起来最为年长、拄着拐杖的老者便示意旁边的后生去取水。
“多谢老丈。”黄巢接过一个粗陶碗,喝着冰凉微涩的井水,顺势在旁边的石磙上坐下,看似随意地攀谈起来:“老丈,看这年景,春荒怕是难熬啊。不知此地的官府……嗯,就是那位新来的黄大将军,颁布的那些新政,像减免赋税、地租减半什么的,可还作数?对大伙儿可有实在的好处?”
提到“黄大将军”和新政,几位老者的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那拄拐的老者,人称张老丈,是村里辈分最高、也最有见识的人,他浑浊的眼睛看了黄巢一眼,叹了口气:“作数?告示是贴出来了,话也说得好听……可这世道,谁说得准呢?”
旁边一个稍微年轻些的老者忍不住插嘴,带着怨气道:“好处?眼下还没见到!倒是村东头赵阎王家,前日还派人催租,一文钱都不肯少!说什么黄巢是流寇,长久不了,让我们别做梦!”
“就是!官府……以前那些官老爷,哪个上台不说几句好听的?到头来,苦的还是我们这些泥腿子!”另一个老者也愤愤附和。
张老丈用拐杖顿了顿地,制止了众人的抱怨,对黄巢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后生啊,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里的难处。告示是免了赋税,可往年欠下的旧账呢?官府不来催,那些债主肯罢休?地租减半是好事,可地主不肯减,我们这些佃户敢不交吗?告示上说可以告官,可……那县衙的大门,是我们这些人能轻易敲开的吗?就算敲开了,官官相护,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们?”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更深的忧虑:“最要紧的是,这地,终究不是我们自己的啊!今年减了租,明年呢?后年呢?黄大将军要是一直在,或许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可他要是走了,或者……败了,那些地主老爷反攻倒算起来,我们还有活路吗?”
一番话,没有慷慨激昂,没有歌功颂德,只有浸透了血泪的现实和深入骨髓的疑虑。他们并非不感激黄巢带来的那一线希望,而是被漫长的苦难和无数次希望的破灭,磨尽了信任的勇气。
黄巢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听到了政策执行遇到的阻力,听到了旧有势力的顽固反扑,更听到了百姓心中那最根本、也是最难解决的症结——土地所有权!以及那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的、对义军前途的深深担忧。
“均平富,等贵贱”,这六个字说起来容易,但要破除这千百年形成的坚冰,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恩惠只能换取一时的感激,恐惧和疑虑却扎根在灵魂深处。
他没有立刻亮明身份,去承诺什么,去辩解什么。他知道,此刻任何空泛的保证都是苍白的。
他站起身,再次向几位老者郑重地拱了拱手:“多谢几位老丈直言。这世道艰难,诸位的话,在下记下了。”
离开张湾村,返回襄邑的路上,黄巢沉默不语。王璠忍不住嘟囔:“这些老家伙,忒不识好歹!大将军为他们做主,他们还疑神疑鬼!”
黄巢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璠啊,他们不是不识好歹,他们是怕了。怕我们和以前的官府一样,怕我们站不稳,怕我们给他们的希望,最终变成更大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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