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蝉鸣在曹州城外的官道上聒噪得令人心烦。礼部郎中吴庸骑在一匹还算温顺的河西马上,额角却不断沁出细密的汗珠。这汗,一半是因为六月的骄阳,另一半,则源于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焦虑与隐隐的屈辱感。
他离开长安已有十余日。最初的行程还算顺利,沿着驿道东出潼关,经陕州、过洛阳,虽然沿途州县颇见凋敝,流民零星可见,但至少还在朝廷控制之下,接待他这位“钦差”的官吏虽谈不上多么热情,却也礼数周全。可一过汴州,进入曾经的王仙芝、如今黄巢活动频繁的区域,气氛陡然一变。
道路明显失修,车辙深陷,杂草蔓生。途经的村庄大多残破,十室五六空,偶尔见到人影,也是面黄肌瘦、眼神警惕的百姓,见到他们这一行鲜衣怒马的队伍,如同受惊的鸟雀般迅速躲开,绝无靠近或好奇张望者。地方上的驿卒早已逃散一空,所谓的“接待”,全靠他们自带的干粮和向沿途尚未完全废弃的军寨、关卡讨要补给。那些军寨的守卒,一个个盔歪甲斜,精神萎靡,问起前方曹州情况,要么语焉不详,要么面露惧色,只说“黄巢贼势颇张”、“哨探不敢深入”。
更让吴庸心惊的是,越靠近曹州,官道上遇到的行商旅队越是稀少。偶有遇见,也是行色匆匆,车队往往有精壮护卫,且多是向南、向西,少有向东往曹州方向去的。他曾拦住一支从曹州西面来的小商队询问,那商队头领起初支吾不愿多说,在他亮出朝廷使者身份并许以银钱后,才压低声音道:“郎君要去曹州?可得小心!那边……和别处不一样。黄巢的人,军纪极严,买卖倒是公平,也不胡乱收税,但查得很细,尤其是生面孔。像郎君这般带着兵马的……怕是不好进。城外几十里就有他们的游骑了,神出鬼没的。”
不一样?吴庸咀嚼着这个词。在他以及大多数长安朝官的想象中,被“贼寇”占据的州郡,应是人间地狱,烽火处处,盗匪横行。可这一路行来,虽见民生凋敝,却并未见到大规模焚掠的痕迹(至少主要官道附近没有)。相反,临近曹州地界,他甚至看到了一些正在修复的水渠和田埂,田地里庄稼的长势,似乎比之前路过的一些“朝廷治下”的区域还要整齐些。
这让他心中那套“乌合之众、苟延残喘”的预判,产生了第一丝裂痕。
今日午后,他们已进入曹州境内约三十里。按照估算,再有大半日路程,便能望见曹州城墙。吴庸命令队伍在一处尚有活水的小溪边稍作休整,饮马,自己也掏出水囊喝了几口,借此平复一下越来越快的心跳。
“吴郎中,”护卫队正,一个姓张的神策军旅帅凑过来,脸色凝重地低声道,“弟兄们感觉不太对劲。太静了。按说这等距离,早该遇到贼军哨探或巡骑了。可这一路,除了几个远远看见咱们就躲起来的樵夫农人,一个贼兵的影子都没见着。末将心里……有点发毛。”
吴庸也有同感。这种异常的寂静,比遭遇小股敌人更让人不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道路两侧的山林、庄稼地后面,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传令下去,打起精神,小心戒备。但切记,若无攻击,不得先行挑衅。”吴庸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皱巴巴的绿色官袍,努力维持着朝廷使者的体面,“我们是来宣谕招抚的,不是来打仗的。”
队伍重新上路,速度却不自觉地放慢了许多,骑士们的手都不离刀柄弓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又行了约莫五六里,前方是一段两侧有矮丘的官道。突然,路旁一片稀疏的树林后,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
“戒备!”张旅帅厉声大喝,数十名神策军骑兵迅速收缩队形,将吴庸护在中间,刀出鞘,弓上弦,紧张地指向唿哨传来的方向。
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箭雨或伏兵冲杀出来。只见从树林边缘,缓步走出三骑。
这三骑与吴庸想象中的“贼兵”截然不同。当先一骑,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士,穿着半新不旧的暗红色戎服,外罩一件轻便的皮甲,头戴范阳笠,腰挎横刀,背负角弓,马鞍旁还挂着一杆比寻常骑枪短些的梭镖,眼神锐利如鹰,扫视过来时,吴庸竟感到皮肤微微一紧。他身后两人,装束类似,一人持弓警戒侧翼,一人手中擎着一面不大的三角形红旗,旗面上似乎绣着简单的图案,距离尚远,看不太清。
这三骑人马,虽只有三人,但控马娴熟,姿态沉稳,隐隐构成一个互相掩护的小三角阵型,透出一股经过严格训练的剽悍气息,与吴庸一路所见那些萎靡的官军守卒截然不同。
“来者何人?报上身份!”那为首的年轻骑卒扬声喝道,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说的是官话,却夹杂着明显的山东口音。
张旅帅按捺住被“贼兵”呼喝的恼怒,提气回应:“我等乃大唐天使,奉旨前往曹州宣谕!尔等何人?竟敢阻拦天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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