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磬余音还在巍峨的殿宇间若有若无地回荡,文武百官们已如潮水般涌出紫宸殿。方才殿上那场关于“招抚黄巢”的激烈争议,并未因天子“依阿父所言”的裁定而平息,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在各个派系、各个角落里持续燃烧、蔓延。
郑畋脸色铁青,袍袖微颤,快步走在通往中书省的廊道上。豆卢瑑紧赶几步追上来,低声劝慰:“台文兄(郑畋字),暂且息怒。圣意已决,田令孜势大,此时强谏,恐无益反损……”
“无益反损?”郑畋猛地停步,转身看向同僚,眼中满是痛心与焦灼,“子瑜(豆卢瑑字),你岂不知此议之害?今日许一黄巢节度使,明日便有李巢、张巢效仿!朝廷威信,自此荡然!更可虑者,黄巢非庞勋、王仙芝可比!其在曹州所为,哪里是寻常流寇?分明是收揽人心、培植根基、志在天下!招抚?那是抱薪救火,养虎为患!待其羽翼丰满,假借朝廷名号,行割据之实,届时悔之晚矣!”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显得有些激动,引得前后一些官员侧目。豆卢瑑连忙拉他衣袖,示意噤声,一边叹道:“我又何尝不知?然宋威、崔安潜联名上奏,言前线实情,兵力钱粮俱绌,恐难两面作战。田令孜以此为由,圣上又……唉!如今之计,唯有在使者人选、招抚条件上尽力斡旋,或可稍作挽回?”
“挽回?”郑畋冷笑,目光越过宫墙,望向东北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在发生剧变的曹州城,“只怕那黄巢,未必看得上朝廷这迟来的、充满算计的‘恩典’。”
与此同时,枢密院值房内,气氛则迥然不同。田令孜斜靠在铺着锦褥的胡床上,面前小几上摆着新进的蜀茶,热气袅袅。几名心腹宦官和趋附他的朝官恭立一旁。
“军容高明!此招抚之议,实乃一石三鸟之策!”一个面白微胖的宦官谄笑道,“一来可缓北线之压,让宋威、崔安潜喘口气,专心对付王仙芝那滑贼;二来可离间王、黄,二贼本就互有猜忌,朝廷封赏黄巢,王仙芝必生怨恨,或可使其自相攻伐;三来嘛……嘿嘿,若那黄巢真个受抚,军容举荐招抚有功,于圣上面前,又是大功一件!”
田令孜眯着眼,吹了吹茶沫,不置可否。另一名文官模样的中年人却谨慎道:“军容,下官斗胆。招抚之策虽妙,然风险亦存。郑畋等人所言,亦非全无道理。黄巢若不受抚,反借此宣扬朝廷软弱,激励其党,则士气更炽。即便受抚,亦恐其阳奉阴违,借朝廷名号扩张势力,尾大不掉。昔日河北三镇,便是前车之鉴啊。”
田令孜这才慢慢啜了口茶,放下茶盏,细长的眼睛里精光闪动:“尔等所言,咱家岂不知晓?然则,眼下朝廷最要紧的,是什么?是钱粮!是兵力!是时间!”他声音转冷,“南面王仙芝未平,江淮财赋之地受其蹂躏,漕运时有阻滞。北方各镇,除少数忠勤者,大多拥兵自重,逡巡观望,指望他们出力死战?哼!神策军虽众,然久居京师,习于安逸,真正可战之兵又有几何?难道真要调集各道兵马,打一场旷日持久、耗费无算的大战,将本就千疮百孔的天下彻底打烂?”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苑中初夏的繁花似锦,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冷酷:“用一个虚衔,换一时之安,集中力量先扑灭一头,再回头收拾另一头,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至于黄巢受抚后是否听话……那可由不得他。朝廷有的是法子制衡。若他不识抬举……”他转过身,眼中寒光一闪,“那便是自寻死路,届时剿之,天下谁还能说朝廷不教而诛?舆论亦在我手。”
心腹们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当务之急,是选好使者。”田令孜坐回胡床,“此人需机敏善辩,熟知利害,更要……懂得进退,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吏部和兵部推举的人选,你们要仔细过目。另外,给宋威、崔安潜去信,让他们也派得力之人,暗中配合,务必要摸清黄巢真实意图和曹州虚实。”
“是!”
招抚之议,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浑浊的潭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到长安之外。
数日后,几封密信几乎同时以不同渠道,送入了长安某些深宅大院。
一封来自洛阳,写信者是退休致仕的前东都留守、司徒王铎(与户部侍郎王铎同姓不同人)的族侄,现为河南府参军。信中详细描述了自去岁以来,黄巢部在曹、濮一带的作为,尤其强调了其“军纪严明,不扰百姓”,“分田土,兴工坊”,“流民归附者众”,最后忧心忡忡地写道:“……观其志,非劫掠苟安之辈。今若招抚,授以名器,恐如虎添翼,他日必为大患。朝廷当趁其立足未稳,速发大兵击之,不可迟疑!”
另一封则来自淮南节度使高骈的幕僚(高骈正率军与王仙芝周旋)。信中语气显得更为审慎,但也透露出对北方局势的担忧:“……黄巢据曹州,卡在漕运咽喉之侧,虽暂未截扰,然其势日张,终是心腹之患。王仙芝飘忽难制,若朝廷与黄巢媾和,王某必疑惧交加,或铤而走险,南窜江淮,则我处压力倍增。窃以为,剿抚二策,当并行不悖。一面示以招抚,羁縻黄巢,使其暂安;一面密令宋、崔及沿途诸镇,加紧戒备,并寻隙弱之。万不可使其两家合流,亦不可使一家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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