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八年的夏天,刘家港的潮水带着印度洋的咸腥气,拍打着青石码头。沈砚清站在栈桥上,望着远处海平面上渐渐清晰的帆影,手里紧紧攥着一封磨得边角发白的信——那是三年前,随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的堂兄沈砚鸿从忽鲁谟斯寄来的,信里说:“见西洋景,方知天地之阔。归时当携异宝,与弟共赏。”
“来了!”人群中有人高喊。
沈砚清抬头,只见十余艘宝船如移动的小山般压近,旗舰“清和号”的桅杆直插云霄,帆布上的“郑”字旗在海风里猎猎作响。船舷边挤满了人,穿着各色服饰的水手正朝岸上挥手,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朝栈桥这边望,手里还举着个金灿灿的东西。
“是砚鸿哥!”沈砚清激动地挥手,眼眶瞬间热了。
宝船缓缓靠岸,跳板刚搭稳,沈砚鸿就第一个冲了下来。他比三年前黑了不止两个色号,皮肤被海风刻出深深的纹路,手里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锦盒,见了沈砚清,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小清,等久了吧?”
“刚到。”沈砚清接过他肩上的行囊,入手沉甸甸的,还带着海水的潮气,“这盒子里是……”
“嘘。”沈砚鸿神秘地眨眨眼,拉着他往码头旁的茶肆走,“上船再说,有好东西给你看。”
茶肆二楼的雅间里,沈砚鸿打开锦盒,里面铺着暗红色的绒布,躺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珍珠,珠体圆润,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虹光,还有几枚雕刻着异域花纹的金币,边缘还沾着些细沙。
“这是在古里国换的,”沈砚鸿拿起珍珠,语气里满是得意,“那国王见了咱的青花瓷,眼睛都直了,非要用这颗‘月神泪’换,还附赠了十箱香料。”
沈砚清指尖抚过珍珠,触手温润:“这趟西洋……一定很不容易吧?”
沈砚鸿灌了一大口茶,抹了把嘴,眼神悠远起来:“难。过马六甲时遇着海盗,船帆被捅了个大洞,差点沉了;在阿拉伯海碰着风暴,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光救生艇就丢了三艘。还有啊,那些番邦人,一开始见着咱的船,要么跪地上磕头,要么就举着弯刀叫骂,说咱是来抢地盘的……”
他忽然从行囊里掏出个木雕小人,巴掌大,刻的是个卷发碧眼的女子,衣裙上还涂着五颜六色的颜料:“你看这个,是在祖法儿刻的。那地方的女子都戴面纱,就这姑娘胆子大,非要给咱当向导,说喜欢咱船上的丝绸。这是照着她的样子刻的。”
沈砚清看着木雕,忽然想起堂兄信里写的:“西洋女子不缠足,能骑马,能做生意,比咱这儿的闺阁小姐自在多了。”原来都是真的。
“对了,”沈砚鸿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封面是用鲨鱼皮做的,硬挺光滑,“这是咱记的航海日志,你不是爱写东西吗?里面有好多故事,拿去看看,比话本精彩多了。”
沈砚清翻开日志,第一页就画着个简易的海图,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宣德五年,出刘家港,海水蓝得像块玉,船上的小伙子们唱着歌,说要把咱大明的旗子插遍西洋。”
往后翻,有记录各地风物的:“榜葛剌国的大象会鞠躬,国王穿金衣,见了咱的龙旗,就脱帽行礼”;也有惊险的:“锡兰山国王想抢咱的船,被咱按在沙滩上揍了一顿,他那王冠都掉海里了”;还有温情的:“在爪哇,一个老婆婆给咱送了筐芒果,说她儿子十年前搭过咱的船,回来后娶了媳妇,生了三个娃”。
“写得真好。”沈砚清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上面还有海水浸泡过的痕迹。
“啥好啊,”沈砚鸿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瞎写。对了,这次回来,郑公公说……可能不会再出海了。”
沈砚清猛地抬头:“为什么?”
“朝廷里有人说,这航海太费钱,不如把银子留着修长城。”沈砚鸿的声音低了下去,“可他们不知道,咱带回来的胡椒、苏木,在京城能卖多少银子;那些番邦人用着咱的瓷器、穿着咱的丝绸,哪个不佩服大明?这哪里是费钱,是在给朝廷挣脸面,挣家底啊。”
他拿起那枚珍珠,对着光看了又看:“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人忘了,海的尽头还有那么多国家?会不会有人忘了,咱大明的船,曾经那么大,那么威风?”
沈砚清没说话,只是将日志紧紧抱在怀里。窗外,宝船上的水手们正忙着卸货,一箱箱香料、宝石、象牙从跳板上运下来,引得岸上的人阵阵惊呼。他忽然觉得,堂兄这日志,不止是故事,更是要把那些远方的风景、那些波澜壮阔的日子,一点点刻下来,免得真的被时光磨没了。
“不会忘的。”沈砚清轻声说,“我会把你的日志抄下来,给更多人看。让他们知道,咱大明的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
沈砚鸿看着他,忽然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和三年前出发时一样亮:“好。”
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淡淡的咸腥味,还夹杂着香料的馥郁。远处的“清和号”静静泊在港口,帆布被风鼓得满满的,像是还在积蓄着力量,随时准备再次扬帆。沈砚清知道,不管将来是否还有下一次航行,这些故事,这些见过世界的眼睛,都已经成了大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这颗“月神泪”,哪怕藏在锦盒里,也依然泛着属于大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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