鹞儿岭的阴影像泼翻的墨汁,一点点漫过明军的营帐。朱祁镇坐在临时搭起的帅帐里,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几,案上摆着的烤羊腿早已凉透——这是王振特意让人从后卫营挪来的,可他一口也咽不下。帐外传来士兵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像秋夜里的寒蝉,听得人心里发紧。
“陛下,”王振挑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镶金的食盒,“老奴让人炖了参汤,您多少喝点。”他将汤碗往案上一放,眼角瞥见帐角堆着的空粮袋,语气轻松,“这些兵痞就是矫情,饿一两顿怎么了?想当年咱家跟着先帝爷出征,三天没吃饭还能追着蒙古人砍呢。”
朱祁镇没接汤碗,声音带着点沙哑:“王先生,刚才去前营看了,有个小兵饿晕了,嘴里还喊着‘娘’……”
“嗨,那是装的!”王振往嘴里塞了块点心,含糊不清地说,“他们就是想偷懒,等真见了瓦剌人,饿三天也能爬起来砍人。”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天子,“再说,老奴已经让人去附近村落‘征调’了,保准明天一早就有粮草送过来——您就放宽心,等着看老奴怎么收拾也先那小子。”
帐帘被猛地掀开,邝埜拄着拐杖闯进来,战袍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左臂的绷带渗出新的红痕。“陛下!王振!你们还在做梦!”他将手里的空水囊狠狠摔在地上,水囊在泥地上滚了几圈,发出空洞的响声,“附近村落早就被瓦剌洗劫过了,哪里还有粮草?刚才去‘征调’的士兵回来报,连野菜都被挖光了!”
“邝尚书好大的火气。”王振慢悠悠地擦了擦嘴角,“没粮草就没粮草,急什么?咱们还有战马啊,实在不行,杀几匹战马充饥,照样能打仗。”
“你!”邝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振说不出话,转而看向朱祁镇,“陛下!战马是用来冲锋的,杀了战马,咱们还怎么突围?现在退还有机会,再等下去,别说打仗,士兵们都要饿死、渴死了!”
朱祁镇看着邝埜渗血的绷带,又看了看帐外灰蒙蒙的天,喉结动了动:“可……可王先生说,瓦剌人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邝埜惨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布帛,“这是从瓦剌游骑身上搜的,上面画着咱们的行军路线!他们早就知道咱们要走鹞儿岭,粮草不济的事,恐怕也被算准了!”
王振一把抢过布帛撕得粉碎:“一派胡言!这是你伪造的,想扰乱军心!来人,把邝尚书拖下去,关起来!”
“谁敢!”邝埜挺直脊梁,瞪着帐外冲进来的侍卫,“老夫是兵部尚书,死也要死在劝谏的位置上!陛下,您再不下令撤退,五十万大军(实则不足二十万)就要困死在这土木堡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马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王先生!陛下!瓦剌人……瓦剌人把水源占了!咱们的士兵去打水,被射死了十几个!”
“什么?”朱祁镇猛地站起来,案上的汤碗被带翻,参汤洒了一地,“水源被占了?那……那咱们喝什么?”
王振的脸也白了,却还嘴硬:“慌什么!他们不过是小股骚扰,等天亮了,老奴亲自带兵去把水源抢回来!”
“来不及了!”邝埜捶胸顿足,“土木堡地势高,无险可守,又缺粮少水,瓦剌人只要围而不攻,咱们就只能等死!陛下,醒醒吧!这不是建功立业,是送死啊!”
夜色越来越沉,帐外的咳嗽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啜泣。有士兵开始偷偷杀战马,血腥味混着汗臭味飘进帐里,朱祁镇胃里一阵翻涌。他忽然想起出发前,吏部尚书王直拉着他的手说“陛下春秋鼎盛,何必亲冒矢石”,想起皇太后塞给他的平安符……那些被他当作“胆小”的劝告,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王振还在帐里踱步,嘴里念叨着“没事的”“老奴有办法”,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慌乱的脚步声。
邝埜靠在帐柱上,望着帐顶的破洞,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他仿佛看到了那些跟着他出征的士兵,有的才十五六岁,出发时还笑着说“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
远处,瓦剌人的篝火亮了起来,像一圈暗红的蛇,将土木堡紧紧缠住。风吹过山谷,带着瓦剌人的歌声,飘进每个明军士兵的耳朵里,像催命的符咒。
朱祁镇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臂弯。他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听见了大臣们的叹息,还有……自己心里那声迟来的“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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