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仁站在发言席上，语调刻意拔高发言道：“这次广交会，情况是复杂的，斗争是尖锐的！面对那些满脑子生意经、处处想卡我们脖子的外国资本家，我们西海制衣厂的革命职工，牢记阶级斗争这个纲，首先在思想上筑起了反腐蚀的钢铁长城！我们坚决抵制了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袭击，坚持用我们工人阶级的硬骨头精神，同他们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
他特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大家的掌声，但台下只响起了几声零星的拍手。
王建仁显然不太满意，更加卖力地继续说道：“我们取得的这一点微小成绩，首先归功于伟大的领袖主席的领导！归功于上级革委会的特别指引，更要感谢局领导能够给西海制衣厂参加广交会的机会……”
台下已经有人开始微微皱眉了。
啧啧啧……
杨芳君听了也只摇头，这哪是分享经验心得，这根本就是在拍领导马屁啊！将集体的努力成果归功于领导的“英明指导”，却对团队如何协作，解决困难只字不提。
这王贱人简直是个混蛋！
王建仁还在滔滔不绝，“……在与外商接触中，我们时刻不忘宣传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我们用无产阶级的浩然正气和过得硬的产品质量，让那些资本家不得不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同意了我们的条件！”
漫长的十几分钟后……
当王建仁终于意犹未尽地说出“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时，台下响起的掌声显得颇为复杂，有惯例性的鼓掌，也有终于结束了的放松，但缺乏一些热情和认同。
王副局长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感谢西海制衣厂王建仁同志的汇报，这次西海制衣厂确实不容易。” 然后没有对王建仁的发言多做总结，立马宣布下一位代表。
“下面，我们就请东海制衣厂技术科副科长杨芳君同志，上台发言！请大家热烈欢迎！”
“哗——！！！”
掌声如同春雷般炸响，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个从容站起身的年轻女同志身上。
是她！果然是她！
郑仲勋悬着的那颗心，在这一刻，伴随着这雷鸣般的掌声，彻底死了。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周围那如潮水般汹涌的掌声，此刻听来却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失真。
杨芳君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工装，迎着全场灼热的目光，一步步走向发言席。
郑仲勋看着杨芳君笑盈盈地站在发言席上，感觉她整个人仿佛镀上了一层光一样。
他张了张嘴，想发出一点声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下一秒就要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
为什么是她？
杨芳君站定在发言席后，并没有立刻开口。她先是将手中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轻轻放在台面上，然后双手平稳地扶住讲台边缘，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大家下午好。我是东海制衣厂的杨芳君。站在这里，我的心情非常激动，也倍感压力。激动的是，我作为东海制衣厂出征广交会的代表成员之一，很荣幸能上台发言。而压力则是，这份集体获得的重大成果，我担心我总结的不够完善。所以今天我所汇报的内容更多的是我个人的一些体会和反思，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大家直言不讳，批评指正。”
杨芳君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遍会议室，她的开场白谦逊得体，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首先，我想说说我第一次走进广交会展馆的感受。展馆真的大得望不到边，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优秀的产品，各种语言、各种肤色的客商穿梭其中。而我们东海制衣厂的展位，就在其中一个通道的尽头。”
“说实话，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重大活动，没有准备充分，导致在布置展位时，不能像别的厂子一样，把展位布置的犹如百货商店。但我们为了不落后于其他厂子，就从外面搬来桌子，铺上桌布，在去外面捡了一些石头……”
“石头？”有人不禁好奇问出声，“捡石头做什么？”
“用来做装饰品。”杨芳君微笑着看向提问的同志。
她的话让台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人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可能大家会觉得奇怪，石头有什么好装饰的？”杨芳君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刚刚也说了，我们的展位位置很偏，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所以当时我就想放些石头，会不会吸引一些客商过来？”
“也许大家会觉得，这是花架子，不实在。但在广交会那种环境里，第一眼吸引，却至关重要！就像刚刚那位同志会好奇提问一样，如果那些石头吸引了外商，那咱们就有了可以和他们沟通的宝贵机会！”
玻璃厂的张厂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感叹道：“我说怎么这次广交会，咱们玻璃厂的摊位都没人来，敢情是太‘实在’了，少了‘噱头’啊！”
于是，大家都低头地在笔记本上记下一条——要吸引外商，搞噱头。
杨芳君继续说道：“外商被吸引过来，只是第一步。怎么把他们留住，怎么让他们愿意下单，才是最最重要的一步，而这一步还不单单包括产品的质量……”
“不包括质量？那是价格？”台下又有人好奇提问。
杨芳君摇了摇头，“是语言。这次广交会，虽然外商带了翻译，但如果我们能自己直接用英语沟通，效果就完全不一样。”
此言一出，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在这七十年代，外语对于绝大多数中国基层干部和工人来说，是极其陌生甚至有些遥远的领域，大家对杨芳君的大胆发言，感到惊讶也是难免。
这时，一个男声大声问道：
“杨芳君同志，你让我们大家伙学洋文，是让我们崇洋媚外吗？”
郑仲勋这突如其来的质问，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杨芳君，王副局长微微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打算出声制止。
马副厂长则气的想跳起来“骂娘”，这姓郑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这个小王八羔子！居然在这种场合对小杨搞政治陷害，真他妈的不讲武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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