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皇城仍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坤宁宫东暖阁却灯火通明,十二架鎏金烛台一字排开,烛芯剪得极短,火苗稳如金豆,照得殿中无一处阴影。
皇后脱却鹤氅,只着月华锦中衣,立在描金山水屏风前,亲自督着小太监们铺排。
“地龙再旺三分,暖到地砖缝里。”
“帐幔换松江新贡的‘无影纱’,透风一丝便揭你们的皮。”
“公主的枕头,用去年雪水浣过的白菊填,清热安神。”
她声音不高,却压得众人屏息,脚步落在氍毹上如猫行。
秦嬷嬷捧来一只鎏金云纹浴盆,里头盛着七分满的琥珀色药汁,热气氤氲,带一股苦甘的冷香。
“娘娘,‘青阳濯魄汤’已配妥——雪玲传话说,公主今晨咳了两声,胸口尚有余滞。”
皇后以指尖试温,眉心微蹙:“再凉半分,她肺脉弱,受不得闷蒸。”
说罢,亲自挽袖,将一囊朱砂、冰片、沉香末撒进去,药面旋即化作一圈圈绯色涟漪,像极细的血脉在琥珀里舒张。
卯正,一顶四人暖轿悄声停在公主府偏门。
轿帘是暗紫漳绒,角上缀一颗鎏金如意,在雪光里闪一下,又隐了。
雪玲早已候在耳房,怀里抱着一只织金小被,被角露出半只纤瘦的手,指节泛白,指甲却淡粉如贝。
皇后踏雪而来,狐氅下摆濡湿,却顾不得抖,只伸手探向轿帘内。
指尖触到女儿额心,仍有一点潮热,却比方才退了两分。
她轻舒一口气,回头低喝:“稳些,走‘坤酉道’,避开了御药房与慈宁门,一刻也不许停。”
四名内侍躬身应诺,肩舆一起,竟不闻一声咯吱,仿佛轿子被夜色托着,滑行于雪。
回宫路上,风雪骤紧。
皇后弃轿,改与雪玲并肩步行,以狐氅罩住轿顶风口。
她右手执一盏鎏金风灯,左臂环着女儿露在外头的那只手,像环着一截易碎的玉。
风灯摇碎一地金屑,映得她眸底两簇幽焰,一跳一跳。
行至御花园西南角,忽闻“咔”一声轻响——
那株“朱砂照水”梅最高的老枝,被雪压折半寸,殷红花瓣簌簌落在皇后肩头。
她停步,仰面望去,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柔软。
“并蒂梅……”她喃喃,“昨夜本宫折了一枝,如今倒向它还债来了。”
雪玲欲言又止,皇后却抬手接住一瓣,拢进袖中,继续疾行。
东暖阁里,一切已备。
地龙的热气自下而上,烘得金砖微温,赤足亦不觉凉。
帐幔层层放下,最里一层是皇后亲手缝的“避瘟罗”,用银线绣了《楞严咒》密字,光下若隐若现。
小燕子被安置在临南窗的短榻上,榻侧一座掐丝珐琅熏炉,袅袅吐出淡白的烟,形如游龙,从炉盖缺口蜿蜒而上,在梁间消散。
皇后俯身,亲自替她解开发髻。
青丝披散,露出后颈一处旧疤——那是三岁跌进御池被冰棱所割,如今淡得只剩月牙白。
皇后指腹摩挲,声音低哑:“还疼么?”
昏迷中的人自然答不得,她却固执地等,仿佛只要等,就能听见当年奶声奶气的“额娘,我不疼”。
雪玲捧来药盏,里头是卯时新煎的“雪中春信”,淡粉色药液在盏心轻晃,像将凝未凝的霞。
皇后接过,以唇试温,忽问:“无根水?”
“是,昨夜子时收的雪,贮在琉璃瓮,未沾地气。”
“好。”她点头,一勺一勺喂,每喂一口,便以袖口轻掖女儿唇角,动作极轻,仿佛拭去的是雪上最细的尘。
药未半盏,小燕子眉心蹙起,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嗯”。
皇后瞬间屏息,盏中余药轻晃,溅出一滴,落在她虎口,烫得她一颤。
“疼……”声音细若游丝,却像一根钝针,直插皇后心口。
她慌忙放下药盏,握住女儿的手,俯到耳边:“额娘在,不怕。”
那声“额娘”似穿过五年光阴,又回到杏花微雨的春宴上——小燕子第一回学说话,便是这样软软地唤她。
皇后眼眶骤热,却死死忍住,只将脸埋进女儿掌心,任那一滴泪,悄无声息地洇开。
一刻钟后,药尽。
皇后替小燕子掖好被角,又取来一只紫铜手炉,里头燃着橄榄炭,覆以沉香屑,炉盖镂成并蒂莲。
她把炉塞进锦被最里层,位置极巧——正对足三里,温经络而不灼肌。
做完这一切,她才允许自己退后半步,身子一晃,扶住榻角。
秦嬷嬷忙搀住:“娘娘已两宿未合眼,老奴斗胆,请娘娘稍歇。”
皇后摇头,目光却落在窗棂——
天色将明未明,一层蟹壳青罩在玻璃上,映出她极淡的影:鬓角霜白,眼尾红丝,像一幅被水洲过的工笔像。
她轻声道:“本宫要看着她退烧。退一分,本宫偿她十年寿;退两分,偿二十年……”
话未说完,被一阵低咳截住,咳声闷在胸腔,像雪下断裂的枯枝。
辰初,第一缕曦光透窗。
小燕子额上细汗收敛,呼吸平稳,两颊潮红渐褪。
皇后伸手覆其额,掌心终于触到一片清凉。
她怔了怔,整个人像被抽去脊骨,缓缓滑坐在脚榻上,背靠着榻沿,仰面无声。
晨光落在她脸上,照出两行清泪,亮得惊人,却再无后续。
雪玲捧来参汤,她摆摆手,低哑道:“去,把御花园那株朱砂照水,余下的并蒂梅,全移入暖房。”
“一株也不许枯。本宫要它们开到春末,开到她睁眼,能第一眼看见。”
雪玲领命而去。
皇后这才闭眼,额头抵着床沿,像抵着最后的皈依,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燕子,额娘带你回家了。”
“从今往后,你疼一分,额娘还十分;你梦魇一回,额娘便燃灯到天明。”
“这坤宁宫,本宫用天下最利的剪子,剪断所有伸进来的黑影。”
“你且安睡——”
“风雪再大,额娘替你挡。”
窗外,天色彻底亮了。
风雪却未停,反有愈猛之势,扑簌簌砸在琉璃瓦上,像无数细小的鼓槌,为这座沉睡的宫城,敲出一声又一声,隐秘而坚定的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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