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初二刻,慈宁宫暖房。
并蒂梅开得正好,玻璃穹顶筛下一束薄金,两朵嫣红交颈,像谁用朱笔在宣纸上点了一双人面。雪玲踮着脚尖,鼻尖几乎贴上花瓣,呼出的热气一扑,花瓣便轻轻一颤,抖下一阵香雾。
“别碰!”
身后忽地一声低喝,吓得小姑娘一哆嗦,狐氅下摆扫过花盆,泥星子溅上自己绣鞋。她回头,只见老佛爷身边的掌事嬷嬷魏紫端着一只鎏金小盂,脸色比盂里的雪水还凉。
“并蒂梅最忌人气,再呵两口,今年就别想开花。”
雪玲“哦”了一声,把双手背到身后,脚尖蹭地,悄悄把泥星子抹平。魏紫一眼看破,却懒得再说,只弯腰把雪水浇在根畔。水声刚落,小姑娘眼尖,瞅见枝桠里蜷着一只幼蝶,翅膀被花蜜黏住,扑棱得可怜。
“它要死了。”雪玲伸手就去掰花。
“啪!”魏紫一巴掌拍在她手背上,声音脆得像碎冰,“小主子,您再动一下,奴婢就只能去回老佛爷——这并蒂梅折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雪玲攥着通红的手背,眼眶倏地红了,却倔强地瞪回去:“蝴蝶也是命!”
魏紫冷笑:“花匠说,并蒂梅今年只开这一枝,老佛爷等它给皇后娘娘冲喜。您一条蝴蝶命,抵得过皇后?”
一句话把小姑娘噎住。她咬了咬缺了门牙的豁口,忽然转身就跑,狐氅带起一阵风,把魏紫鬓边银钗吹得乱晃。
“小祖宗,您又去哪——”
回答她的是“砰”一声门响。
……
一刻钟后,御药房后窗。
雪玲踮着脚,把半块冰糖塞进窗棂缝里,小声喊:“小顺子!”
里头悉悉索索,钻出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帽檐歪到耳根,手里攥着一只青花瓷罐:“小姑奶奶,您又惦记啥?上回偷走的‘紫雪丹’,师父差点把我屁股打成八瓣。”
雪玲把兜里最后一枚金稞子塞给他:“我要‘凝脂露’,就一点点,救蝴蝶。”
小顺子苦着脸:“那是给贵妃娘娘敷脸的,一滴值十两……”
金稞子在他掌心闪得耀眼,小太监一咬牙:“成!但您得发誓,再出事别供出我。”
“我发誓!”雪玲举手,三根手指竖得笔直,像只小雪狐在作揖。
……
慈宁宫暖房外,雪玲蹲在廊柱后头,把凝脂露滴在指尖,轻轻抹在蝴蝶翅膀。蜜黏化开,幼蝶挣了挣,居然颤颤飞起,绕着她转了一圈,落在她辫梢绛红绢花上,像替那朵并蒂梅添了一瓣活魂。
小姑娘高兴得直咧嘴,忘了时辰,也忘了地点。
直到一声惊呼——
“哎呀!哪来的野丫头,敢在暖房撒野!”
声音尖利,像谁掐了铜锣。雪玲一抬头,只见皇贵妃钮祜禄氏扶着宫女,站在月洞门口,一身绛紫凤尾裙被阳光照得晃眼。她身侧,老佛爷的并蒂梅枝不知何时被狐氅带子勾住,“咔嚓”一声脆响,折了半截。
时间仿佛被冻住。
蝴蝶惊起,掠过皇贵妃鬓边,她尖叫一声,抬手就打:“来人!把这小蹄子拿下!”
雪玲被按在雪地里,狐氅带子绞得更紧,勒得她喘不过气。魏紫赶来,一眼看见地上那截断枝,脸“唰”地惨白,跪地就磕头:“娘娘恕罪,是奴婢看管不力!”
尹妃娘娘冷笑:“并蒂梅是老佛爷的心头肉,如今折了,你们慈宁宫一个也跑不了!”
雪玲被提溜起来,辫梢绢花掉在泥里,沾满雪泥。她小脸涨得通红,忽然张嘴,一口咬住扣她肩膀的宫女手背。
“哎哟!”宫女松手,小姑娘“扑通”又跪回雪地,额头磕得通红,却梗着脖子喊:
“是我折的!关魏嬷嬷什么事!蝴蝶要活,花也要活,我没错!”
声音奶凶奶凶,在寒风里炸开,竟把尹妃娘娘气得倒仰:“好,好得很!来人,送她去慈宁宫正殿,让老佛爷亲自发落!”
……
慈宁宫正殿,铜炉里老檀香刚添第四回,烟却掩不住剑拔弩张。
老佛爷端坐紫檀榻,鸠杖横放膝上,金鸠嘴尖在日光下泛冷。尹妃娘娘坐在左下首,以帕拭泪,声声控诉:“老佛爷,臣妾并非小题大做,那并蒂梅是您要赐给皇后冲喜的吉兆,如今被折,若传出去,岂非说皇后福薄——”
“够了。”老佛爷声音不高,却压得满殿鸦雀无声。她抬眼,看向殿中央跪着的小小身影——雪玲狐氅已脱,只穿一件绯红小袄,雪泥顺着发梢往下滴,额头肿包青紫,却硬是把脊背挺得笔直。
“雪玲,你知错么?”
小姑娘抬头,眼眶红得像兔子,却一滴泪没掉:“回太祖母,蝴蝶活了,花还会再开。雪玲没错!”
“放肆!”尹妃娘娘拍案,“老佛爷,您听听,这丫头被宠得无法无天——”
老佛爷抬手,止了她后半句。
老人缓缓起身,鸠杖“当啷”一声,点在雪玲面前金砖上。
她弯腰,用杖尖挑起那朵沾泥的绛红绢花,指腹轻轻拭去雪泥,声音低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