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杨树坳种果树的人家不少，几乎每家都有自己的果树。
杏树开花时像堆雪，李子树挂果时青幽幽的，桃树稍晚点，沉甸甸的果子能把枝桠压得弯下腰。
可那些个圆滚滚、光溜溜的好果子，得小心翼翼摘下来装筐，等着收购站的人来挑拣，家里的娃们能盼到的，只有最后剩下的歪瓜裂枣——有的被虫蛀了个小洞，有的半边瘪着，连收购站都懒得伸手。
但就算这些次果，大人们也得收着，逢年过节来客了，装在粗瓷碗里充当待客的体面，或是谁家有红白喜事，凑一篮当礼送，总比空着手强。
山上的野果树也就成了孩子们的念想。
酸枣、野山楂、山丁子，不等熟透就被瞅在眼里。低处的枝条总被撸得光秃秃的。
青绿色的果子嚼在嘴里，酸得人直龇牙咧嘴，腮帮子发麻，可咽下去之后，空荡荡的肚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垫了垫，那点酸劲也就成了甜。
要是运气好，摘着颗被太阳晒得半红的，能含在嘴里咂摸半天，甜味从舌尖漫到心里，能让娃们乐呵一整天。
陈安瞅着大伙儿的背篓都冒了尖，猪草把竹篾条压得咯吱响，便扬声道：“先回猪圈交了草，给李婶子过了秤，等会儿再上山接着割。”
二柱头一个应：“成，我这背篓沉得快压垮了。”驴蛋也跟着点头，他的小胳膊被背篓带子勒出了红印子，正想歇口气。
猪圈在村西头，几间土坯房围着个大院子，老远就能闻见一股臊臭味。
李桂芳正蹲在石槽边拌猪食，见孩子们涌进来，直起腰拍了拍围裙上的糠：“今天倒是来得早。”
她是杨树坳的养猪专业户，养的猪个个膘肥体壮，每年评等级都是头一份的“一等猪”。
前两年去县里兽医站进修过，回来后不光管着村里的猪，谁家的牛啊羊啊病了，也会请她去看看，能挣点外快，算得上村里少数几个“吃公家粮”的人
虽说不是正经编制，可手里有县里发的结业证，说话都比旁人硬气些。
杨丽和李思把背篓往墙根一放，脸上带着点得意。
李桂芳走过去，伸手往背篓里一按，原本鼓鼓囊囊的猪草“唰”地塌下去大半，她捏了捏草叶，又扒拉了两下。
“行，没掺土坷垃，也没毒草。”说着从墙上摘下个小本子，笔尖在红纸上划了两下，“各记半筐，算半个工分。”
杨丽看着自己那筐被李桂芳一压就塌下去大半的猪草，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她把背篓往墙根重重一磕，竹篾相撞发出一声响，语气里带着没藏住的火气。
李婶子，这草明明是满的，您这么一压就少了一半，莫不是看我们是知青，故意卡我们工分？
她刚下乡没两月，骨子里还带着城里人的傲慢，见不得这般区别对待。
明明背篓看着跟旁人的一般满，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就凭空折损一半？越想越觉得是李桂芳故意刁难，撸了撸袖子就要上前理论。
丽丽。李思在旁边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声音压得低低的，别急，再看看。
她朝正在卸背篓的陈安等人抬了抬下巴，等大伙儿都过完秤再说，万一...万一真是我们的草太松呢？
李桂芳虽是个利落人，却极少做偏心眼的事，刚才压草的力道看着也寻常，许是她们割的猪草里夹杂了太多空秆，看着蓬松实则没多少分量。
她怕杨丽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冲撞了人，往后在队里更难立足，又悄悄加了句：先看看三丫她们的，别莽撞。
杨丽咬了咬唇，心里那股气还没顺下去，却也明白李思的意思。她狠狠瞪了眼正在清点猪草的李桂芳，闷声退到一边，双手抱在胸前，摆明了要等着看个究竟。
这时陈安拎着背篓走了过来，竹篾在石板地上拖出沙沙的轻响。
李桂芳抬头看见她，原本板着的脸松动了些——孙月娘走得那阵子，她夜里帮着守过灵，亲眼见这丫头红着眼圈守灵，连哭都不敢大声。
如今看着孩子手背被草叶划出道道血痕，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揪了揪。
“安安来啦。”李桂芳接过背篓往石台上一放，沉甸甸的分量让竹篾微微变形。
“你割草比大人还细心。”她边说边伸手翻检，指尖拨开层层草叶，见底下全是鲜嫩的刺苋和苦苣，连半片黄叶都挑得干净，筐底更是光溜溜的没沾半点土渣。
陈安垂着眼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背篓边缘磨出的毛刺。
李桂芳拿起笔在本子上重重划了道：“实打实一筐，一分。”
搁下笔时，眼角瞥见二柱正扯着驴蛋的胳膊说笑，便趁着这功夫往陈安身边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往后割草当心些，手上的伤别沾生水，灶房窗台上晾着艾草，回去捣点汁抹抹。”
陈安抬眼望了她一下，李桂芳的目光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和孙月娘从前看她的眼神很像。她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杨丽瞅见李桂芳给陈安记分时，也是按压实后的分量算的，脸上那点不忿渐渐散了，只是梗着脖子没说话——毕竟刚才话说得太冲，这会儿拉不下脸认错。
李思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递过去个我说吧的眼神，杨丽嘴一撇，从鼻子里了一声，却没再提工分的事。
三丫背着个比她人还矮的小背篓，吭哧吭哧地挪到李桂芳跟前。
她人还没灶台高，背篓里的草稀稀拉拉的，李桂芳掂了掂，摇摇头：“这点不够半个工分。”
她也没往本子上记，只是摸了摸三丫的头，“跟紧点，别乱跑。山里的草窠子深。”
三丫怯生生地嗯了一声。秋收时节，地里的活儿堆成了山，大人小孩都得上阵，她家更是没人能腾出手来带她。
把她送到割猪草的队伍里，不过是找个地方看顾着，谁也没指望她能挣工分。
村里的孩子都有指标，四个工分才能交差，唯独三丫没有。驴蛋、二柱干得好能挣一个工分，这已经是队里对半大孩子的照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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