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时，风里的草腥气淡了些，混着点晒热的泥土味。
陈安和李思、杨丽都已吃完饭，油纸包叠得方方正正收进背篓，杨丽还用手帕仔细擦了擦嘴角，又拧开带来的水壶抿了两口，连带着清了清嘴里的味道。
那架势，生怕留下半分细粮的痕迹。
陈安刚把装玉米饼的油纸揣回兜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驴蛋像颗小炮弹似的从坡下冲上来。
他小脸红扑扑的，背篓在身后歪歪扭扭晃着，草都快漫出来了。
“安安姐！”他老远就扯着嗓子喊，“我是不是第一名？你看你看，我割了满满一大筐！”
跑到离陈安他们还有十步远的地方，他忽然刹住脚，小鼻子皱得像吃了颗酸杏，使劲嗅了嗅。
“啊——是白面馒头味！还有芝麻香！”他眼睛瞪得溜圆，手指着陈安身后，“安安姐，你们居然背着我们吃独食！”
话音刚落，三丫、福妮和二柱也跟了上来。
三丫的小辫跑散了一根，福妮的背篓里草少树叶多。
二柱则一手拎着背篓带子，一手还攥着朵野雏菊，听见驴蛋的话，都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李思和杨丽，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果然有好吃的”。
“什么独食啊？”“是不是有糖？”“我闻到油香味了！”四个孩子叽叽喳喳围上来，像群啄食的小麻雀，闹得人耳朵发涨。
杨丽被这阵仗惊得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往李思身边靠了靠，眉头拧得死紧。
她自从来了杨家坳，就没少暗地嘀咕——这村里人的鼻子怕是比狗还灵。
就说刚来那会儿，知青点的饭菜简直难以下咽。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红薯干硬得能硌掉牙，顿顿不见油星子，菜里只有盐粒。
头天夜里，她和李思饿得直冒冷汗，实在忍不住，摸出包里带的桃酥，就着白开水小口抿，连咀嚼都怕发出声音，一人吃了一小块垫垫肚子，赶紧把剩下的藏回包里。
结果第二天一早，同屋那个总爱穿打补丁旧军装的王爱红，就阴阳怪气地在院子里喊：“有些人啊，背着大家搞小团体，吃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忘了自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
杨丽当时就火了，手里的搪瓷缸“哐当”砸在桌上：“吃几块桃酥怎么了？我家带的，碍着你什么事了？有本事你也让家里寄啊！”
李思赶紧拉住她，没让她把话说绝。转头就拉着杨丽去大队部，硬是找张前进批了请假条，去县城买了两把大铜锁。
把带来的细粮、糖块、饼干全锁在柜子里面，还特意跟知青点的人说：“往后我们自己开伙，不麻烦大家了。”
她们打听了好几天，才选中村里的李彩云家搭伙。
李彩云是书记张前进儿媳李彩玲的亲姐姐，丈夫王大军在部队当兵，家里就她带着两个孩子过活。
军属身份干净，又是书记的亲戚，家里没成年男人，不怕被人说闲话。
最重要的是——为了丈夫在部队的前途，李彩云断不会在饭菜里耍花样算计她们。
就这样，李思和杨丽每月除了自带的口粮，另外给李彩云三斤粮票加两块钱。
顿顿能吃饱，偶尔还能有个鸡蛋改善伙食，日子虽比不上家里，却比在知青点强了十倍不止。
此刻被孩子们围着，杨丽心里那点烦躁又冒了上来，刚想开口呵斥，却被李思用眼神制止了。
李思脸上挂着客气的笑，手里把玩着薅来的野草：“小孩子家家的鼻子真灵。”
杨丽撇撇嘴，没接话。她刚才虽说“吃惯了细粮”，可心里清楚，这白面馒头在城里也金贵。
她家虽是双职工，顿顿吃细粮也得精打细算，今天这四个馒头，还是前几天听老知青说秋收前得吃点好的补补力气，特意跟李思去国营饭店吃了顿红烧肉，又花了半斤粮票加五毛钱，才捎带买回来的。
陈安冷眼瞧着这一切，手里慢悠悠地编着草绳，把割好的猪草往背篓里捆。孩子们的目光在她和知青之间来回打转，小脸上的期待藏都藏不住。
“安安姐，你今天没带饼干吗？”三丫怯生生地问，小手揪着衣角，眼睛却瞟向李思的背篓，“之前你还摘山泡给我们吃呢……”
二柱也跟着点头，把手里的野雏菊往陈安面前递：“我给你花，换块糖吃行不行？就一块。”
驴蛋最直接，晃着满筐的猪草喊：“我割了这么多！第一名不该有奖励吗？以前我爹赶集，我帮他看摊，他都给我买糖球！”
福妮没说话，只是抿着嘴盯着杨丽手里的油咸菜瓶子，喉咙悄悄动了动——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带芝麻的油咸菜。
陈安视若无睹，以前她不懂事，总把零食分给他们，结果转头就被他们爹娘说成“陈家丫头嫌我们穷，故意拿糖块羞辱人”。
她低头系紧草绳，声音平平的：“今天没带糖，也没饼干。野山楂倒是还有几个，在背篓底下，你们要吃自己拿。”
孩子们一听，脸上的光顿时暗了下去，嘴撅得能挂住油瓶。
“知青姐姐也没有吗？”驴蛋不死心，又转向李思和杨丽，“我娘说，城里来的知青都可大方了，会给我们铅笔和糖。”
杨丽被问得不耐烦，刚要开口，李思却抢先笑道：“我们的粮票也是家里寄来的，得省着吃呢。等下次家里寄了糖，再分给你们好不好？”
这话半真半假，孩子们却当了真，眼睛又亮了些，嘴里念叨着“说话算数”，才慢慢散开，蹲在一边分野山楂吃。
陈安看着他们小口啃着酸涩的野果，忽然想起前世孙月娘总说的那句话：“日子就像这野山楂，酸里带点甜才耐嚼，要是一口吃了蜜，反倒忘了本。”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背篓里满满当当的猪草，又瞥了眼李思和杨丽那边——她们正小声说着什么，杨丽脸上带着点嫌恶，大概是在抱怨孩子们难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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