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天全大队人员的辛勤劳作，山堆样的玉米棒子终于变成了一袋袋饱满的玉米粒，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泛着丰收的光泽。场院里的小麦、谷子、高粱也都晒得焦干，脱粒后装袋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座座小山。地里的红薯、土豆带着泥土的湿气被板车拉回来，堆在窖口等着下窖。看着这些归置妥当的粮食，大队长张铁牛吧嗒着旱烟，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都收拾利索了？明儿个一早就去公社交粮，赶在头里！”
旁边正给麻袋缝口的二强子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铁牛叔，都妥了！就是这半夜起来，怕是不少人得打盹儿。”
“打盹也得爬起来！”张铁牛磕了磕烟锅，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交粮这事儿，早一分比晚一分强。去年王家屯晚去了钟头，粮站的人鸡蛋里挑骨头，又是说谷子潮了，又是嫌玉米有杂质，折腾到日头偏西才收完，人家还耷拉着脸。咱杨树坳可不能受这气！”
二强子嘿嘿笑了：“咱有强军哥他大舅哥在里头，怕啥？”
“那也不能托大！”张铁牛瞪了他一眼，“人家给情面是情分，咱自己得懂事。明儿个让大柱把拖拉机开出来，能多拉几袋是几袋，剩下的牛车架子车都用上，天不亮就动身！”
杨树坳这地方，说起来位置确实不差。离公社和县里都差不多十来里路，虽说是村里老辈人总念叨“咱这山沟沟”，可真跟山里的草甸子大队比起来，那简直能算“城里”了。就说买东西，别的红星公社下属大队，平常采买都只能去公社那个巴掌大的代销点，里头就一个玻璃柜台，摆着些针头线脑、酱油醋，售货员是公社文书的小舅子，仗着这点关系，整天耷拉着眉眼，牛气哄哄的，买包盐都得看他脸色，不拿正眼瞧人。可杨树坳的人不一样，抬腿就能去县城供销社，那里货架摆得满满当当，从花布到搪瓷缸子，从糖果到农具，要啥有啥，售货员也客气，说话都带着笑。
这地理优势还让杨树坳的人比别村更看重念书。别的大队孩子，上公社小学认得几个字就回家帮衬农活了，可杨树坳因为离县城近，谁家都知道城里招工要看学历，条件稍好些的，都会供娃娃念到初中。就像张铁牛家，大儿子张强军念到初中毕业，虽说没考上高中，可凭着这学历，加上媳妇她哥在粮站的关系，去年差点进了县化肥厂，虽然后来没成，也让村里人更认准了“念书有用”的理儿。
正因如此，杨树坳的人除了赶集，或是把山货、鸡蛋卖给公社收购站，平时很少往公社跑。可交粮是例外，这事儿耽误不得，每年都是大队里的头等大事。
第二天凌晨四点，天还黑得像泼了墨，杨树坳的场院里已经亮起了马灯。拖拉机手张大柱正突突突地发动机器，青壮们扛着麻袋往车斗上摞，脚步声、号子声、机器的轰鸣声搅碎了夜的寂静。张铁牛披着件旧褂子，里头就穿件粗布单衣，在一旁来回踱步，手里攥着两包崭新的“海河”烟——这可是他托人从县城供销社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平时自己抽的都是旱烟末子。
“都精神着点！”他嗓门洪亮，穿透了嘈杂的声响，“到了粮站都规矩些，别咋咋呼呼的！”
张红军凑过来，帮着把最后一袋玉米搬上车：“爹，嫂子她哥今儿个值早班不？”
“昨儿个让你嫂子问了，值！”张铁牛把烟往褂子内袋里塞了塞，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到了那儿少说话，看我的。”
拖拉机载着大半车粮食，后面跟着牛车和架子车，借着马灯的光往公社赶。十月的凌晨已有凉意，路边的野草挂着露水，踩上去湿漉漉的，倒不觉得冻，只是风里带着股田埂的土腥气，吹得人脑子格外清醒。有人缩着脖子念叨：“这前半夜还热得淌汗，后半夜倒凉下来了。”
张铁牛在前头走着，听到了就回头说：“等交完粮，回村让你婆娘烧锅热水，喝碗热粥，暖暖身子。这时候遭点罪，总比在粮站受气强。”
一行人紧赶慢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时，公社粮站那排灰砖瓦房已经出现在眼前。远远就看见粮站门口已经排了个小尾巴，几个黑影缩在墙根下跺脚取暖。张铁牛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快点！别让人抢了先！”
到了粮站门口，拖拉机刚停下，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帽子的年轻人就迎了出来，正是张强军的大舅哥，吴建国。他看到张铁牛，脸上露出了点笑意：“铁牛叔，你们来得真早。”
“建国啊，早来早利索。”张铁牛脸上堆起笑，快步迎上去，手顺势从褂子内袋里摸出那两包烟。他的手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变形，粗糙的掌心带着薄茧，捏着烟盒时却格外轻柔，像是怕捏皱了。他没有直接把烟递过去，而是先往旁边瞥了一眼，见其他排队的人都离得远，才借着拍王建国胳膊的动作，把烟悄悄塞到他手里，同时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给弟兄们抽抽，辛苦你们了。”
吴建国的手指触到烟盒，掂量了一下，嘴角弯了弯，不动声色地把烟揣进了口袋，动作自然得像是接过一块普通的石头。“叔，你们的粮我知道，年年都是好成色。”他扬声说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旁边粮站的同事听见，“先过秤吧，我去看看。”
说着，他走到拖拉机旁，随意拎起一袋玉米，解开绳结，伸手抓了一把，在掌心搓了搓，金黄的颗粒从指缝漏下，没有半点杂质。又弯腰闻了闻，点点头：“干度够。”接着又抽查了两袋谷子，扒开麻袋口看了看，连筛子都没拿，就冲过磅的老李喊：“老李，杨树坳的粮，过秤吧，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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