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斯图加特,沃尔夫教授的书房。
台灯的光芒在深色的橡木桌面上切割出一块明亮的区域,将那枚银色芯片映照得愈发刺眼。沃尔夫教授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近一个小时,手中的咖啡早已凉透。那份芯片里的内容,如同投入他几十年平静学术生涯的一颗深水炸弹,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席卷认知的暗涌。
作为学者,他相信实证,警惕匿名指控。但芯片里的材料——那些指向明确却残缺的早期实验记录编号、那份评估报告提纲的措辞风格、甚至逻辑图中隐含的对材料科学史的深刻理解——都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真实感。这不是外行人的臆测,而是一个深陷其中、很可能因此遭受不公的研究者,在绝望中投出的、浸透着血泪的求救信。
他想起了北京评审会。燧人团队那份冷静自信、数据详实的报告,特别是他们对“可靠性概率框架”的阐述,其严谨和创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与之相比,昭栄代表(他记起那位叫赵明的总监)在会前的交流中,对其技术的描述则充满了“成熟”、“完美”、“无风险”这类绝对化的词汇,却鲜少提及技术演化的具体历程和边界条件。当时他只觉是商业宣传的夸张,如今回想,却品出几分刻意回避的意味。
科学应该是什么?是不断逼近真相的探索,是承认无知和风险的谦逊,是对历史和数据的诚实。如果一家公司为了维护商业优势,而系统性地掩盖其技术源头中那些“不完美”甚至“高风险”的发现片段,这不仅仅是商业伦理的瑕疵,更是对科学精神的背叛。长此以往,建立在选择性事实上的“完美技术”,终将在某个未被充分认知的边界崩塌,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
他想起了芯片最后那句“真相不应被埋没。科学需要诚实。”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敲打在他作为科学家的良心上。
但他能做什么?直接联系昭栄质问?那无异于将那位匿名的“被困住的研究者”推向绝境。公开这些匿名材料?缺乏确凿的、可公开验证的证据链,很容易被反驳为“恶意中伤”,他自己也可能卷入法律纠纷和名誉风险。更现实的是,他与昭栄欧洲研发中心有长期合作关系,多名他的学生在那里工作或曾受资助。一旦撕破脸,牵扯太广。
沃尔夫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眶。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还有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窒息感。他渴望真相,但更清楚现实的复杂与残酷。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谨慎而充满煎熬的决定。他不能装作没看见,也不能鲁莽行动。
他打开了一个绝对安全、物理隔离的加密存储设备,将芯片中的内容完整备份。然后,他销毁了那枚原始芯片——用专业的物理手段彻底熔化。证据的副本必须存在,但来源必须消失。
接着,他拿起那部极少使用的私人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是他的一位老朋友,一位早已退休、但在科学伦理学界德高望重的哲学教授,住在瑞士。
“汉斯,是我,弗里德里希。”沃尔夫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需要和你讨论一个……假设性的伦理困境。关于当科学发现与巨大的商业利益,以及可能被掩盖的长期风险交织在一起时,研究者个人的责任边界在哪里……特别是当证据来源敏感,且牵涉跨国巨头时。”
他没有透露任何具体名称或细节,只是以一个抽象化的“案例”形式,与老友进行了长达一小时的深夜探讨。老友在听完全部“假设”后,沉默了许久,最后说:“弗里德里希,有时候,最有力的武器不是直接的指控,而是提出问题本身。将正确的议题,在正确的时机,引入正确的讨论场域,阳光会完成剩下的事情。但前提是,你必须确保自己站在无可指摘的学术高地上。”
挂断电话,沃尔夫教授的思路逐渐清晰。他不能做吹哨人,但他可以做一个播种者。将这些关于“技术史实的完整性”、“风险评估的透明度”、“商业保密与科学伦理的边界”的议题,以严谨的学术方式,引入高端材料科学界的讨论之中。
他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整理自己多年来关于技术可靠性、研究伦理的思考。他决定,在下周的那场《先进材料》期刊线上研讨会演讲中,调整部分内容。他不会提及任何具体公司或技术,但他会着重强调:“在评估任何先进材料,尤其是声称具有颠覆性性能的材料时,研究者不仅应关注其巅峰性能数据,更应追溯其技术发展的完整脉络,审视其基础发现过程中是否曾被忽视或掩盖了某些关键的风险信号。一个建立在选择性事实上的技术奇迹,其长期可靠性是值得警惕的。科学共同体的责任之一,就是维护这种技术历史与风险评估的完整性。”
同时,他开始私下联络几位他极其信任的、在科学史和科研伦理领域有建树的同行,以“学术兴趣”为由,探讨组织一个小型的、跨学科的闭门研讨会,主题就是“高端材料技术创新中的历史、伦理与风险认知”。他要把这颗质疑的种子,播撒到最肥沃的学术土壤里,让它自然而然地发芽、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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