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的暖阳,把十八道弯的坡顶晒得发暖。靳雪松踩着残雪往上走,雪粒沾在鞋底,融化成细碎的水痕,像踩过一串透明的脚印。坡路已不是记忆里的烂泥路,去年乡村振兴时铺了水泥,虽蜿蜒却平整,路边的灌木挂着未化的雾凇,像缀满了碎钻,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他手里攥着半袋山核桃,是二舅崔二平早上塞的,壳上还带着松树的清香。
走到坡顶时,风突然大了些,卷着山坳里的炊烟往脸上扑。
他扶着路边的老柿树站定,树身粗糙的纹路硌着掌心,这是他小时候常爬的树,枝桠上还留着他刻下的歪扭“雪”字。往下望去,十八道弯的山路像条银灰色的绸带,绕着青山盘旋,尽头是神安村的红瓦新房。
那时的坡顶还是黄土地,下雨就泥泞不堪,他攥着妈妈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妈妈的布鞋沾满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荆棘划破的伤口。“慢点,雪松别怕。”妈妈的声音总带着喘,却把他护在怀里,挡住斜飘的冷雨。而此刻,他站在同个位置,身姿比老柿树还挺拔,掌心的茧是扛仪器磨的,眼里的光,是见过旷野桩阵后沉淀的沉稳。
“雪松!等等舅!”坡下传来熟悉的喊声。崔二平提着个竹篮往上走,蓝布褂子敞着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裤脚沾着雪,脚步却依旧轻快。他比崔建平矮些,却更壮实,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泥痕,是常年在山上劳作的印记。“舅给你拿了些腊味,你妈说你爱吃熏肠。”竹篮上盖着块粗布,隐约透出熏肉的香气。
雪松快步下去接,手指碰到竹篮把手时,触到一片粗糙的硬茧——二舅的手比周师傅的还糙,指关节肿大,虎口处有道深深的疤痕。“这疤是……”雪松话没说完,就被二舅拍了下肩膀:“老早的事了,不提也罢。”他把竹篮塞给雪松,自己靠在老柿树上喘气,目光望向坡下的山路,眼神突然飘远了,像落在了十几年前的风雪里。
“你妈生团团那年,比现在冷多了。”二舅突然开口,从烟袋里摸出旱烟,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手里转。“那时候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雪下得能埋到膝盖。你妈后半夜开始疼,喊得撕心裂肺,你姥姥急得直哭,村里的接生婆来了,说胎位不正,得去对岸的镇医院。”风卷着残雪落在他的烟袋上,他却浑然不觉。
雪松握着山核桃的手紧了紧,这是他第一次听二舅细说大姐出生的事。妈妈以前只轻描淡写提过“你二舅送我去的医院”,却从没说过细节。“那时候没这条路,”二舅指着坡下的水泥路,声音沉了些,“是羊肠小道,雪封了山,一步一滑。我背着你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她疼得直咬嘴唇,血都渗出来了,却怕我分心不敢喊出声。可你那个爹呢——”二舅的拳头攥得咯吱响,指节泛白,“他在神来村的狐朋狗友家喝得烂醉,裹着被子在人家炕上睡大觉,连你妈要生了都不知道!”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走到这儿的时候,你妈疼得晕了过去,我脚下一滑,膝盖磕在石头上,血把雪都染红了。我怕你妈摔着,死死攥着她的腿,手指抠进了石缝里,就留了这疤。”二舅喘了口气,语气里还带着当年的火气,“好在命大,凌晨终于到了医院,团团顺利生下来,六斤二两,哭声亮得像喇叭。我安置好你妈和孩子,天刚蒙蒙亮就往回赶,进门就看见靳长安还在打呼噜。我当时气红了眼,薅着他的衣领把他从炕上拽下来,拳头没轻没重地往他背上砸,骂他不配当爹不配当丈夫!他醒了酒也不敢还手,缩在墙角像条丧家犬。”二舅笑了笑,那笑意里有解气也有心疼,“你妈后来还劝我,说他只是喝多了,可我知道,他那是没把你们娘几个放在心上。”
雪松的眼眶热了,他想象着那个寒夜:漫天大雪,煤油灯的微光在风雪里摇曳,二舅背着疼痛的妈妈,膝盖流血,却死死护着背上的人,一步一步踩着积雪往医院走。那道疤痕,不是普通的伤口,是刻在二舅手上,也刻在崔家血脉里的亲情印记。他想起妈妈总说“你二舅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前不懂,此刻才懂这五个字的重量。
“你爸……那时候在哪?”二舅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些沉重。雪松的身体僵了一下,爸爸靳长安,是家里不愿多提的名字。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总喝酒,喝多了就摔东西,妈妈的胳膊上总带着青紫的伤。有次他看见爸爸把妈妈的针线筐摔在地上,碎布和针线撒了一地,妈妈抱着他和团团、圆圆,缩在墙角哭。而二舅刚说的这段往事,让他对爸爸那点模糊的厌恶,又多了几分清晰的冰冷。
“他在神来村喝多了,睡在别人家炕上。”雪松的声音有些涩,比说“赌钱”时更添了几分寒意,“二舅您揍他那次,我后来听村里老人提过,说您把他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可他压根没改,后来还是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撒酒疯,赌钱更是常事。我记得有次过年,他输了钱回来,把姥姥给我们买的新衣服都拿去当了,妈妈和他吵,他就打妈妈。”那天的雪也很大,和二舅说的那个寒夜一样大,他躲在床底下,听着妈妈的哭声和爸爸的骂声,怀里抱着团团给的半块硬糖,糖在嘴里化了,却苦得发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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