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约定的十年之期还有七天。谢颖请了年假，提前回到这座被时光浸染的南方小城。飞机舷窗外，熟悉的黛色山峦与蜿蜒河流逐渐清晰，胸腔里沉寂多年的某个角落，随着机轮触地的震动，轻轻裂开一道缝隙。她没有通知任何人，拖着简单的行李箱，直接入住了母校附近的老式旅馆。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高中校园的后墙，爬山虎郁郁葱葱，几乎覆盖了整面红砖。夕阳的余晖将爬山虎的叶子染成一片暖金色，风一吹，便漾起层层叠叠的光斑，像十年前那个午后，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投下的晃动光影。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谢颖便醒了。十年航天生涯养成的精准作息在此刻毫无用处，心跳快得不像话。她换上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对着镜子，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眼角细微的纹路。十年了。镜中的人早已褪去青涩，眼神沉静，带着独当一面的干练，可心底翻涌的，却仍是当年那个在座位上固执等待的少女。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旅馆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小城尚未完全苏醒，街道空旷，只有早点铺子蒸腾的热气和零星自行车清脆的铃声。她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又强自按捺住，仿佛走快一步，就会惊扰了这酝酿了十年的重逢。熟悉的校门出现在眼前。门卫换了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伯。谢颖报上姓名和毕业年份，老伯在登记簿上翻找片刻，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哦，是你啊。进去吧，老教室还在，就是旧了点。”穿过空旷的操场，篮球架锈迹斑斑，篮网早已不知去向。教学楼走廊的光线依旧有些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本和粉笔灰混合的、独属于学校的气味。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弦上，发出无声的震颤。她停在高三（二）班的教室门口。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洒进来，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柱。灰尘在光柱里无声地舞蹈。一切似乎都没变，黑板槽里残留的粉笔头，墙上褪色的励志标语，还有那熟悉的、第三排靠窗的座位。她的座位。心跳骤然失序。她一步步走过去，指尖划过冰凉的桌面。桌面早已不是当年那张，覆盖着层层叠叠的新涂鸦和刻痕，稚嫩的笔迹写着各种名字、心愿，甚至还有几道复杂的数学公式。她绕到座位背后，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找到了。在靠近桌腿内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两道浅浅的、几乎被岁月和后来者的涂鸦完全覆盖的刻痕——“D & X”。她的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上去，粗糙的木刺感传来，带着时光的钝痛。就是这里。十年前，他低头刻下时，额角渗出的汗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突然从教室后门传来，打破了这凝滞的回忆。谢颖猛地回头。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蓝色医用口罩的男人正站在后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半旧的银色医药箱。他似乎没料到教室里有人，尤其是这个时间点，整个人明显僵了一下。他的身形有些清瘦，背微微佝偻着，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在触及谢颖目光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慌乱，随即迅速垂下眼睑。“对、对不起，”他的声音隔着口罩，显得闷闷的，带着一种病态的沙哑，“我不知道……有人。”他下意识地想后退，脚步却有些虚浮踉跄。“没关系。”谢颖定了定神，礼貌地回应。她注意到男人白大褂胸口别着一个小小的校医室铭牌。大概是新来的校医？她想着，目光重新落回座位背后的刻痕上。然而，就在她转头的刹那，身后传来“哐当”一声脆响，伴随着几声压抑的闷咳。她再次回头，只见那个校医不知为何，竟失手打翻了医药箱。各种药瓶、纱布、棉签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他正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拾，动作仓促而笨拙，肩膀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停耸动，露出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您没事吧？”谢颖下意识地走过去，想帮忙。“别过来！”校医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惊恐的尖锐。他的眼神透过镜片，死死地盯着谢颖，那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恐惧、抗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他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胡乱地将地上的东西扫进翻倒的医药箱里，动作快得近乎狼狈。“我……我没事！您忙您的！”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几乎是抱着医药箱，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教室后门，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只留下一地狼藉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味。谢颖站在原地，眉头微蹙。这校医的反应……太奇怪了。那眼神，那仓皇逃离的背影，让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念头。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吧。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座位上。指尖再次抚上那模糊的刻痕，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深的过去，飘向那个被阳光和谎言笼罩的夏天，飘向那个刻下约定的真正起点——（回忆线）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混合着一种肉体衰败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惨白的灯光照在同样惨白的墙壁上，映得病床上那张年轻的脸庞毫无血色。高考结束后的狂欢余温尚未散尽，杜俊杰却躺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植物。诊断书就压在枕头底下，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恶性胶质瘤，四级”。医生冷静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位置不好，手术风险极高……建议尽快安排放化疗……”他才十八岁。刚刚拼尽全力跃过了高考的门槛，篮球场上挥洒的汗水仿佛还没干透，胸腔里还鼓荡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他本该和谢颖一起，拆开各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规划着同一个城市的未来。他甚至偷偷攒钱，想在她生日时送她一条真正的项链，而不是那个用篮球网绳编的、寒酸的“戒指”。可现在，一切都碎了。像一面镜子，被诊断书狠狠砸在地上，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剧烈的头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像有无数根钢针在脑子里搅动。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他蜷缩起来，手指痉挛地抓住床单，骨节泛白。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噬骨的疼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虚脱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他喘息着，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能告诉她。这个念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他太了解谢颖了。那个固执的、认死理的女孩。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留下来。就像她为了他，撕碎了那张多少人梦寐以求的NASA通知书一样。她的星空，她的梦想，不能再一次因为他而陨落。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尚未完全平息的头痛，眼前阵阵发黑。他摸索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和一支笔。笔记本的扉页，贴着一张小小的合影，是高考前班级春游时拍的。照片里，他和谢颖并肩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她笑得眉眼弯弯，阳光透过花瓣洒在她脸上，明媚得耀眼。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她的笑脸。然后，他翻到空白页，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稳住那只因为虚弱和疼痛而不停颤抖的手。笔尖落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小颖：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写不下去。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撕心裂肺。他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丝。护士闻声进来，焦急地给他拍背，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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