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6月28日，农历五月十五。
凌晨四点多，天还墨黑，我就醒了。不是闹钟叫的，是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自动弹醒了。窗外寂静无声，连虫鸣都歇了，只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声音，清晰得吓人。
昨晚临睡前反复检查的流程、预设的问题、应对的话术，在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回，最后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焦虑。
“星海网苑”，今天开业。
母亲起得更早，在厨房里轻手轻脚地准备开业要用的东西：一盘堆得尖尖的苹果（寓意平安），一盘糯米黄粑，还有一大壶晾凉的开水。灶台蓝黄相间的火光映着她有些睡眠不足的脸，看到我出来，她愣了一下，压低声音：“咋起这么早？再多睡会儿吧，还早呢。”
“睡不着了，妈。我下去再看看。”我摇摇头，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推开那扇绿色的铁皮门，地下室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新电脑、油漆和淡淡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按下电灯开关，惨白的日光灯管“嗡嗡”地亮起，依次照亮了这个诺大的空间。
十五台电脑整齐地排成三排，黑色的CRT显示器屏幕暗着，像一群沉默的巨兽。
桌椅是崭新的，浅色的木纹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墙上贴着我手写的、还散发着墨香的“上网须知”和“收费标准”：临时卡，每小时4元；会员卡（充值100元起），每小时3.5元。
价格是我和父亲反复权衡定的，比市里便宜，但对县城平均收入来说，绝不便宜。
我一台一台机器检查过去，按下电源键。
主机风扇“嗡”地启动，显示器亮起，闪过主板信息，然后进入蓝色的Windows 98启动界面。
听着此起彼伏的启动音，看着一个个熟悉的桌面图标出现，内心那份焦灼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它们是我的士兵，是我挑战未知的武器。
我坐在最里面那台机器前，移动鼠标，点开浏览器，熟练地输入新浪网的网址。
调制解调器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握手”音，在寂静的凌晨格外响亮。
进度条缓慢地、一格一格地向前爬，终于，新浪首页那熟悉的红白色调跳了出来。虽然图片显示缓慢，但文字新闻已经可见。
“成功了。”我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无声地说。
至少，通向外面的这扇窗，是打开的。
七点半，大姨一家人都来了。我领着他们“巡视”了一圈，大姨和三姐满口称赞，哥哥满脸的笑容却掩饰不住疲惫——我知道马上临近高考，他在招生办的工作相当繁忙。
这时，妈妈和姐姐也端着开业准备的东西进来。放下东西后，妈妈拉起大姨和三姐的手到角落里去寒暄。
而姐姐因为下学期升入高三，网吧的事情就没让她参与；她装出一副气鼓鼓的神情，轻轻捶了我两拳。
父亲和表哥张小军站在门口。父亲换上了一件半新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那种既期待又紧张的郑重。张小军则兴奋得满脸放光，摩拳擦掌，围着电脑转来转去。
“浩彣，横幅挂好了，鞭炮也准备了，八点零八分准时放？”父亲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老上海表，问道。
“挂好了就行，爸。鞭炮……算了吧，咱们是电脑室，不是开张饭馆，低调点。”我劝阻道。树大招风，在这个小县城，我不想一开始就太扎眼。
父亲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也行，听你的。”
八点整，我们打开了地下室的大门，将一块写着“星海网苑，今日开业，免费体验一小时”的小黑板放在街口台阶上。
夏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飞舞。街上逐渐热闹起来，上班的、买菜的、上学的人流从门口经过，大多投来好奇的一瞥，但脚步并未停留。
偶尔有相熟的邻居探头问一句：“老田，这就开张啦？这电脑……咋玩啊？”
父亲便有些笨拙地解释：“不是玩，是上网，能看新闻，能学东西……”
回应大多是善意的笑笑，或者不解的摇头：“哦，上网啊，听说过，没弄过。”然后便走开了。
第一个小时，门可罗雀。
张小军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不安取代，不时跑到门口张望。
父亲则沉默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眉头锁得更紧。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那种冰冷的、怀疑的触手，又开始悄悄缠绕上来。是不是太超前了？是不是定价太高了？是不是宣传不到位？
临近中午，就在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凝固的时候，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哎，老田，你这搞啥名堂呢？网吧？”
是住斜对门的张叔，在县农机厂上班，平时喜欢鼓捣个收音机电器啥的。他背着双手，踱步进来，好奇地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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