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王平在营房里写回信。
他用的纸是军中配发的“军邮专用笺”,每季每人十张,免费。墨锭也是统一发放。这种便利,在几年前是不敢想的。那时边军写信,要找识字的人代笔,纸墨自备,许多人不识字又买不起纸墨,几年不得与家通音信。
“贤妻如晤:来信收悉,阖家安好,甚慰。边塞今春风沙少,都护府新开军屯三百亩,种抗旱粟,长势颇佳。儿读书上进,当勉之;女习女红,亦佳。寄回饷钱二十贯,十贯还社学束修,五贯为岳父抓药,余置家用。为夫一切安好,秋后或有轮换,盼归期……”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其实秋后轮换尚未确定,但给家人一个盼头总是好的。他又加了几句边塞见闻:天山雪融后溪流变浑,胡杨树发了新芽,归附的疏勒人教他们用骆驼刺编织背囊。最后写道:“所寄布鞋已收到,合脚。勿再劳累,家中事繁,汝多辛苦。夫平手书,开元七年四月初五。”
信写好,他来到驿舍投递。邮吏验看后,盖上一个特制的铜印:“安西军邮第七站”。印文清晰,难以仿冒。信件会被装入专用的油布袋,防水防沙,由驿卒送往下一站。
驿舍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巨大的驿路图。从疏勒到龟兹,龟兹到敦煌,敦煌到凉州,凉州到长安,长安到洛阳,每个驿站都用红点标注。图旁还有一张告示,列着各段驿路的预计时日、注意事项。王平看到,从疏勒到洛阳,沿途共有驿站一百三十七处,驿卒一千二百余人,常备驿马两千匹。
“这可是陛下的德政啊。”老陈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指着驿路图说,“开元年以前,边关书信十有六七到不了家。如今呢?只要地址没错,九成九能到。为啥?驿卒有饷银,驿站有经费,马匹有草料,每段路都有专人负责。哪个环节出问题,一查就知。”
王平感慨:“是啊,有了这家书,戍边再苦,心里也踏实。”
“何止踏实。”老陈压低声音,“你可知去年北疆有个戍卒,因家中老母病重,久不得音信,差点当了逃兵。后来军邮通了,收到家信知老母已愈,还收到朝廷发的抚恤钱,那汉子跪地朝东磕了三个头,发誓死守边关。这事都传到陛下耳朵里了,陛下说:‘将士为国戍边,朝廷当解其后顾之忧。’”
夕阳西下时,驿舍前的队伍才散去。
有人收到喜讯,欢天喜地;有人家中平安,心满意足;也有少数人没等到信,神情黯然。邮吏会登记这些人的名字,下月优先查找。若连续三月无信,都护府会行文该士卒籍贯所在地官府查询,确保不是家中出了变故却不知情。
王平回到营房,将家信小心折好,与之前收到的十几封信放在一起,用油布包着,藏在枕下。同营的赵大勇还在兴奋地给大伙发带来的干枣——那是他媳妇寄的,每个枣上都用心地刻了个“安”字。
“俺媳妇说,边塞缺鲜果,这枣补气血。”赵大勇逢人就塞一把,“等俺小子长大了,也送他来当兵!这么好的朝廷,得保着!”
众人都笑。有人打趣:“你儿子才刚满月,就想这个?”
“那咋了?”赵大勇梗着脖子,“俺爹当年戍边,三年不得家书,饷银被扣得只剩三成。俺现在月月有饷,家家有信,这日子,不得让子孙接着过?”
夜深了,军营渐渐安静。
王平躺在铺上,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手中摩挲着那双布鞋。鞋底厚厚的,针脚密密的,每一针都仿佛带着妻子的温度。他想起离家那年,儿子才四岁,抱着他的腿哭;女儿还在襁褓中。如今儿子该到他腰间高了,女儿会绣花了。
“秋后……也许真能轮换。”他望着帐顶默默想着。即便不能,有了这每月的家书,有了这准时到达的饷银,这戍边的日子也有了盼头。他知道,在遥远的家乡,妻子也正看着他的信,计算着他归来的日子。
同一轮明月下,千里之外的洛阳城。
王平的妻子李氏刚哄睡两个孩子,就着油灯再次细看丈夫的信。信已读过三遍,每遍都让她心安几分。她将二十贯饷钱小心收好,盘算着明日先去还社学的束修,再去给父亲抓药,余下的存起来,等丈夫回来翻修房子。
窗外传来打更声。李氏吹灭灯,却无睡意。她想起去年冬天,村里有个戍边的人家突然收到官府通知,说那家男人在边关病故,抚恤银三十贯已发。那家媳妇哭得昏死过去。当时她也怕,怕哪一天噩耗传来。
但如今不怕了。每月准时到的家书和饷银,比任何保证都实在。丈夫在信里说边塞军屯丰收,说新来的都护体恤士卒,说驿路畅通无阻——这些细节,编织成一张安全的网,让她相信丈夫在那边是好好的。
“你要好好的。”李氏对着西边的方向轻声说,“家里有我。”
她不知道,此刻在安西,在幽州,在凉州,在帝国万里边疆的无数军营里,成千上万封家书正被小心珍藏,成千上万双布鞋正被穿在戍卒脚上,成千上万份饷银正支撑着后方的家庭。而她更不知道,这套看似寻常的军邮系统,耗费了朝廷多少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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