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上海一家综合性医院的急诊室里,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凛冽气味。这里是与时间赛跑的地方,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各种仪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或提示音,担架床的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急促的声响,构成了一幅紧张而有序的现代医疗图景。
陈砚带着赵德胜坐在急诊室的候诊区。经过一上午的走动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赵德胜左臂的伤口情况不容乐观,之前简单的包扎只能应急,陈砚担心感染加重,决定带他来医院进行专业的清创和消毒。
赵德胜坐在这片纯白、明亮、充斥着陌生器械和气味的环境里,显得极其不安和拘谨。他紧绷着身体,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推着输液架、步履轻快的护士。这一切对他而言,是完全超出认知的另一个世界。
轮到他们就诊。一位年轻的男医生让赵德胜坐下,小心地拆开之前陈砚包扎的绷带。当那道红肿、渗液、皮肉外翻的伤口暴露在无影灯下时,医生的眉头微微蹙起。
“伤口有点深,而且已经有感染迹象了,需要彻底清创。”医生说着,熟练地戴上无菌手套,拿起镊子和饱蘸碘伏的棉球。
赵德胜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医生手边那一叠摞得整整齐齐、雪白柔软的无菌纱布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这布……”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咋能……咋能这么白?这么软和?跟……跟云彩似的……”他想起往事,语气变得低沉,“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能找到块干净点的粗麻布包上,就是老天爷开眼了……好多时候……用的布条……都是从死人身上……或者缴获的鬼子包袱皮上扯下来的……有的……有的上面还沾着洗不掉的血嘎巴……用了洗,洗了再用……哪里见过……这么白,这么齐整的布……”
医生正在专注地处理伤口,听到他的低语,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了这个穿着破旧军装、言语古怪的老人一眼,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用平和的语气解释道:“老人家,这是无菌纱布,经过严格消毒的,专门用来包扎伤口,能防止感染。现在医疗条件好了,我们有各种抗生素、消毒剂,只要处理及时,这种伤口一般不会出现严重的感染问题,很快就能好。”
伤口处理完毕,重新用雪白的无菌纱布包扎好。就在他们准备离开诊室时,隔壁处置室的门开着,里面正在进行的操作吸引了赵德胜的注意。一位患者躺在治疗床上,旁边的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腹腔内的影像,医生正熟练地操作着内窥镜设备进行微创手术。
赵德胜猛地停住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块显示着人体内部构造的屏幕,脸上写满了惊骇与不可思议。
“那……那是啥?”他声音发颤,指着屏幕,又指指患者的腹部,“隔着肚皮……就能……就能看见里面?还能……还能在里面动刀子?不用……不用把肚子划开?”
他猛地转过头,抓住陈砚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迟来了八十多年的、锥心刺骨的遗憾。
“当年……当年在蕴藻浜……俺们排有个弟兄……叫阿旺……肚子……肚子被鬼子的机枪打穿了……好几个窟窿眼……肠子都流出来了……”他的声音哽咽起来,“那时候……哪有这本事……卫生员只能用……用找来的草药……捣碎了……硬往他肚子里塞……想堵住血……他疼得……疼得浑身哆嗦……喊爹喊娘……最后……最后血都快流干了……还是没挺过来……就……就死在俺怀里……”
他死死盯着那屏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破碎不堪:“要是……要是当年……有这神仙一样的本事……阿旺……阿旺他是不是就能活?俺们排……俺们那好多好多受了重伤的弟兄……是不是……就都不用死了?!”
这声来自历史深处的、饱含血泪的诘问,重重地敲在陈砚的心上,也让旁边一位刚好路过的、年纪稍长的护士长停下了脚步。她显然听到了赵德胜大部分的话,也注意到了他那身与众不同的军装和激动的情绪。
护士长走上前来,她的眼神温和而充满敬意。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转身从旁边的治疗车上,取来了几包未开封的无菌纱布和一小瓶碘伏棉签,用双手郑重地递到赵德胜面前。
“大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这些您拿着。回去以后,要是伤口觉得不舒服,或者需要换药,就用这个擦一擦,包一下。干净的,放心用。”
她顿了顿,看着赵德胜那双依旧残留着惊愕与悲伤的眼睛,深深地说道:“谢谢您。谢谢您当年,和您的战友们,为我们保卫了上海。我们现在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工作,治病救人,过着太平日子……都是您和您的战友们,用命换来的。我们……一直都记得。”
赵德胜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护士长手中那雪白的纱布和精致的碘伏瓶,又抬头看看护士长真诚而带着悲悯的脸庞,嘴唇哆嗦着,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伸出手,像接过什么无比珍贵的赏赐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些医疗用品,紧紧地攥在手里,反复地、笨拙地说着:“谢谢……谢谢……多谢你们……”
离开急诊室,路过药房区域时,赵德胜又被一排正在运作的自动取药机吸引住了。他看着患者拿着一张小卡片(医保卡)在机器上一刷,需要的药品就自动从出口滑出,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他好奇地凑近了些,指着机器问陈砚:“这……这铁箱子……自己能吐药?不用药师在里面抓药称药了?”
陈砚简单地给他演示了一下用医保卡取药的过程。赵德胜看着那精准、高效的自动化流程,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惊奇又困惑的表情,最终化为一个带着几分憨傻和难以置信的笑容。
“现在的东西……真神了……”他摇着头,低声感叹,语气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巨大变迁的茫然与接受,“俺要是……回去跟排里的弟兄们说……他们肯定……肯定以为俺在吹牛,在做梦哩……”
这笑容背后,是八十多年的时空鸿沟,是无数牺牲换来的科技进步与生活巨变。他握紧了手中那包来自“未来”的洁白纱布,走出了医院大门,重新融入那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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