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三十分,徐州酒店的房间内。
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粘稠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书桌上,那支黄铜军号不再是器物,它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光源,一个能量的核心。无法形容的强烈白光从号身内部迸发出来,不是柔和地照亮,而是粗暴地吞噬了房间里的一切阴影,将整个空间浸没在一片没有温度、令人目眩的炽白之中。
陈砚紧闭着眼睛,即使隔着眼皮,也能感受到那几乎要穿透颅骨的光线。耳畔不再是寂静,而是被骤然涌入的、混乱而真切的声响填满:
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泥土被踩踏、碎石滚落的细碎声响,仿佛有人正踉跄着在战壕里奔跑。
一个年轻而嘶哑的女声在不远处急切地呼喊,带着哭腔:“伤员!这里还有伤员!快!快把他抬下去!”
几乎同时,另一个更加粗粝、如同被砂石磨过的男声炸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与决绝:“守住!三排给老子顶上!别让鬼子上来!一步都不能退!”
炮弹尖锐的破空声,远处沉闷的爆炸轰鸣,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金属与死亡摩擦般的背景噪音,交织成一曲来自1938年春天的死亡交响乐,强行灌入陈砚的耳中。
这强光与噪音的风暴持续了大约十几秒,或许更短,但在感官上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骤然间,光芒如同潮水般退去,瞬间收敛回军号之内,仿佛从未出现。房间里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那盏阅读灯在短暂地剧烈闪烁了几下后,顽强地恢复了稳定照明。所有的战场噪音也戛然而止,被现代酒店房间固有的、低沉的空调运行声所取代。
陈砚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才适应了光线的变化,缓缓睁开了眼睛。
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书桌,床,行李箱。但空气中,弥漫开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气味。
一股是浓烈、呛人的硝烟味,混合着汗水、泥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另一股,则是清冽而独特的碘酒气味,带着消毒水的微刺感。
就在书桌前方不远的地毯上,凭空多出了两个人影。
左边一人,身形高大,虽然因伤痛而微微佝偻,但骨架依旧撑起了一身破旧脏污的西北军军装。他的左腿裤管从大腿中部往下,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一大片,粗糙的绷带紧紧缠在小腿位置,但那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染成深褐色,边缘还在缓慢地洇出新的湿痕。他的军装上沾满了泥点和深色污渍,右手紧握着一面小小的三角形指挥旗,旗面边缘被撕裂,染着硝烟和不知名的污迹。他的脸上混杂着汗渍、泥灰和疲惫,但一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锐利、警惕,充满了血丝,此刻正死死地盯住房间里的陌生环境和唯一的活人——陈砚。
右边一人,身形娇小许多,穿着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新四军军服,臂膀上套着卫生员的袖标。她的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嘴唇紧抿,但眼神相对冷静,正快速地扫视着周围。她的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深棕色的木质医药箱,箱盖的锁扣是开着的,能看见里面摆放着一些纱布卷和几个深色玻璃瓶,其中一瓶碘酒的瓶身和标签,与纪念馆里陈列的那一瓶,几乎一模一样。
是赵振国和林岚。
赵振国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刺刀,瞬间锁定在陈砚身上。他的右手下意识地猛地向腰间摸去,那里原本应该挂着他的配枪或者大刀,此刻却空空如也。这个动作牵动了他的伤腿,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瞬间沁出冷汗,嘴角抽搐了一下,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哼出声。
“振国同志!别冲动!”林岚反应极快,立刻上前一步,用身体微微挡在赵振国和陈砚之间,虽然她自己也因这诡异的环境而心跳如鼓,但她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理智,“你看清楚,他不是鬼子!你看这地方,这……这根本不是战场!”
赵振国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陈砚,那目光里充满了征战沙场者特有的警惕与怀疑,仿佛要将陈砚从里到外看穿。他无视腿上的剧痛,向前微微挪了半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你是谁?这他娘的是啥地方?老子的禹王山阵地呢?老子的兵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失去阵地的焦灼,一种对部下安危的极度关切,还有一种身处完全未知环境的暴戾不安。
陈砚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与震撼,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反应都可能引发误解。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而清晰,迎着赵振国那刀子般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赵振国副团长,林岚卫生员,请你们冷静。这里很安全。现在是公元2025年。日本人,也就是你们说的鬼子,早在1945年就被我们彻底打败,投降了!我们胜利了!你们坚守的禹王山,现在很好,很平静。您和您的战士们,还有林岚卫生员,你们所有人的牺牲和奉献,都已经被后人记住,没有被忘记!”
“2025年?”林岚率先捕捉到这个难以置信的数字,她猛地转头看向房间墙壁上挂着的电子日历,上面清晰地显示着日期和时间。她的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与茫然,喃喃重复道,“我们……我们真的胜利了?鬼子……真的被打跑了?”
而赵振国,他对“2025年”和电子日历似乎毫无概念,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陈砚话语的后半段。胜利?禹王山很好?被记住?这些词语进入他的耳中,却似乎无法立刻穿透他那被战火和职责绷紧的神经。他依旧死死盯着陈砚,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仿佛在判断这是否是敌人的某种诡计。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硝烟与碘酒的气味顽固地弥漫着,与现代化的装潢格格不入。赵振国沉重的呼吸声,林岚因震惊而轻微的喘息,以及陈砚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显得异常清晰。
跨越了八十七年时光的初次“重逢”,就在这充满怀疑、震惊与未散尽的战场硝烟中,仓促而诡异地展开了。
喜欢他来自1931请大家收藏:(m.38xs.com)他来自1931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