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三十分，房间里的气氛略微缓和了一些，但空气中依旧交织着硝烟的粗粝与碘酒的清冽。赵振国因伤痛和疲惫，靠在椅背上闭目眼神，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岚则坐在书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将她那个深棕色的医药箱轻轻放在桌面上打开。
箱盖开启，露出里面码放得还算整齐，却明显简陋的医疗用品。几卷泛黄的纱布，几个深色玻璃药瓶，一把止血钳，还有一把样式古老、金属部分已经有些暗沉生锈的手术刀。
林岚的目光落在那把手术刀上，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而沉重。她伸出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冷的、带着锈迹的刀身，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把刀……”她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翻涌的情绪，“俺用它，给十七个伤员……做过截肢手术。”
陈砚的心猛地一沉。
“那时候，没有麻药。”林岚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悯，“只能让他们咬住毛巾，或者木棍。有的伤员，疼得浑身抽搐，牙齿把木棍都咬穿了。有的……直接疼晕过去。等他们醒过来，脸色白得像纸，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却还对俺说……‘林医生，谢谢你，保住了命，俺……俺还能杀鬼子……’”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眼眶迅速泛红。
“他们嘴上说着感谢，说着还要杀敌……可俺知道，他们心里有多疼。失去一条胳膊，一条腿……那种疼，不只是伤口，是心里……是往后一辈子的事。俺每次拿起这把刀，手都在抖……可俺不能停，停了，他们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陈砚默默地看着她，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残酷而令人心碎的场景。一个年轻的女孩，在缺医少药的战场上，用一把生锈的手术刀，进行着最原始、最痛苦的手术，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却还要强装镇定去安慰伤员。
林岚轻轻拿起医药箱里那瓶碘酒，瓶身上的标签虽然磨损，但“1938年3月”的字样依然可辨。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是捧着某种圣物。
“这瓶碘酒，是俺刚参军到卫生队的时候，护士长发给俺的。”她的眼神变得柔和，带着追忆，“她把这瓶碘酒放到俺手里，对俺说，‘林岚，拿着，用它好好救伤员，千万别让他们感染了。’”
“俺一直记着这句话。用它，清洗过不知道多少伤口，救过很多人……俺想着，能多救一个，就是一个。”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怅然，“后来……后来俺牺牲的时候，听战友说，俺手里……还紧紧攥着这瓶碘酒……”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赵振国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那段惨烈的结局，被她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来，更显得惊心动魄。
陈砚深吸一口气，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将屏幕转向林岚。照片上，是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在明亮诊室里工作的林晓，她脸上带着温和而专业的微笑。
“林岚卫生员，您看。”陈砚的声音格外郑重，“这是您的孙女，林晓。她现在，也是一名医生。她在医院里工作，用着比当年先进很多的设备和药品，救了很多很多的人。她让我告诉您，她继承了您的心愿，她没有给您丢脸。”
林岚的目光瞬间被照片吸引。她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穿着洁白白大褂、面容与自己有几分依稀相似的年轻女子，眼睛一点点睁大，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俺……俺有孙女了？”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她也当了医生？救……救人？”
她反复看着那张照片，泪水滴落在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痕。那泪水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的喜悦，更有一种深沉的、得到告慰的释然。
“真好……真好……”她喃喃自语，用手背用力抹去眼泪，却又有新的泪水涌出，“俺没白救那些伤员……俺的这点心思，俺的这点……善良，有人……有人接着了……有人接着了……”
她看着照片，仿佛要通过屏幕，将那个素未谋面的孙女深深印刻在心里。
良久，她才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陈砚。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将桌面上那个打开的医药箱，轻轻推向陈砚。
“陈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这个医药箱，还有里面的东西，麻烦你……交给晓儿。”
她看着那个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人生旅程的木箱，眼神里充满了不舍与寄托。
“你跟她说，俺谢谢她。谢谢她……没有忘记俺这个奶奶。谢谢她……继续穿着白大褂，救死扶伤。”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认真，带着长辈的嘱托：
“你告诉她，当医生，技术要好，但心肠更要好。要善良，要对得起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陈砚伸出双手，接过这个沉甸甸的医药箱。木箱不重，但他感觉接过的是一份跨越了生死的传承，一份无比珍贵的信任与托付。想到林岚和赵振国或许很快就要离开，一阵尖锐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躺在书桌上的那支黄铜军号，再次无人触碰地发出了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嘀嗒”声。那声音如同精准的计时器，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振国猛地睁开了眼睛，林岚也倏然抬头。
两人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汇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赵振国用手撑着椅子扶手，忍着腿上的剧痛，努力站直身体。林岚也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容。
赵振国看向陈砚，目光已经没有了最初的警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却心愿后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时候到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俺们该走了。”
林岚站在他身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再次留恋地看了一眼陈砚手机屏幕上林晓的照片，然后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
“俺们的战友，还在那边等着俺们。”赵振国继续说道，语气深沉，“俺们得回去。回去告诉他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胜利了！鬼子被打跑了！他们……他们都可以放心了！”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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