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鲤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武英殿那场奏对，陛下金口玉言“试行”，等于给他这套“歪理邪说”发了张限时体验卡。卡到期是好评如潮还是直接被轰下台，全看他接下来怎么折腾。
考功司的签押房，如今成了京畿各衙门目光的焦点。每日里，送“政务周报”的胥吏络绎不绝，脸上表情各异，有好奇，有不屑，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李鲤那套“核心指标”和“进度看板”，像两条无形的鞭子，抽得整个京城官场都跟着哆嗦。
起初，反抗是激烈的。
礼部一位郎中在周报上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论述祭祀典礼如何体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核心要义，通篇之乎者也，就是不提具体流程优化和成本控制。李鲤看罢，朱笔一批：“请明确本次祭祀相较于上次，在流程简化、耗时缩短、费用节约方面有何具体改进？若无，请说明理由。”
批注发回，据说那位郎中气得当场摔了茶杯，大骂李鲤“牝鸡司晨”（虽然李鲤是男的），不通礼法，亵渎神明。
都察院几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李鲤“以苛细之法乱朝廷大体，使百官疲于奔命，恐生怨怼”，说他这套东西是“酷吏之行”。
甚至连李鲤的老熟人，江宁县的县令都托人带话，委婉表示：“李大人，如今这周报……实在有些难写，可否……通融一二？”
压力像潮水般涌来。周堂官脸上的忧色一天比一天重，考功司的同僚们看李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疏远和同情，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被推上祭台的羔羊。
李鲤心里也慌。但他知道，此刻退缩，就是万劫不复。朱元璋最讨厌的就是朝令夕改和软蛋。他必须硬着头皮顶上去，还得玩出花样来。
他不再满足于在考功司坐等报表。他开始“下基层”了。
这日，他带着两个一脸不情愿的主事，直奔工部负责的京城某段河道清淤工地。工部郎中闻讯赶来，脸上堆笑，心里打鼓。
“李郎中，您看，这清淤工程，我等日夜赶工，绝无懈怠……”郎中指着河床上忙碌的民夫，试图表功。
李鲤没搭理他的套话，径直走到工地上立着的一块简陋木板前——那是他要求各重点项目必须设置的“现场进度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计划工程量、已完成量、民夫人数等。
李鲤看了看牌子，又看了看实际河床，眉头皱了起来：“王郎中，这牌子上写今日需完成五十方清淤，现已时近正午，我看这出土量，顶多三十方。民夫人数也对不上，牌子上写一百二十人，现场我数了数，不到九十。怎么回事？”
王郎中汗都下来了：“这个……这个……今日有几人告假，还有……”
“告假几人？姓甚名谁？可有记录？”李鲤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工期紧迫，人手不足就当及时上报请求增派，或是调整计划。如此瞒报虚报，若耽误了汛期，谁担待得起？”
王郎中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
李鲤又转向旁边一个看似工头的人：“老哥，你们每日几时上工，几时收工？中间歇息几次？伙食如何？”
工头哪见过这么大的官如此问话，结结巴巴如实回答。李鲤一听，脸色沉了下来：“每日劳作超过六个时辰，中间只歇一次？伙食仅是稀粥咸菜？王郎中，陛下常念民生疾苦，你就是如此体恤民力的？效率低下，恐与此有关！从明日起，必须保证民夫足食，合理安排作息，我要看到效率提升！”
他当场让人记录在案，作为工部本次绩效核验的负面证据。王郎中差点晕过去。
消息传开，各衙门更是哗然。这李鲤不仅看报表，还特么真去现场数人头、看伙食！这哪是考核，这是掘根啊！
但奇怪的是，骂声之中，也开始出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尤其是那些底层办事、常年被上官压着干活、功劳却被冒领的官吏，突然发现，这“周报”和“核心指标”，好像……也能成为他们说话的渠道？至少，干了多少活，白纸黑字写在那里，上官想完全抹杀，也没那么容易了。
而李鲤在工地上为民夫争取伙食的举动，虽然让工部官员恨得牙痒痒，却在胥吏和民夫中悄悄传开，给他搏了个“能体恤下情”的名声——虽然这名声听起来跟他“酷吏”的形象格格不入。
更让李鲤意想不到的是，几天后，朱元璋在一次听取六部汇报时，突然打断户部尚书的冗长陈述，问道：“吕本，你上次说漕粮入库进度如何？朕看考功司那看板上，你户部的牌子可是黄牌预警有些日子了。”
吕本当场冷汗直流，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朱元璋冷哼一声，没再追问，但那眼神足以让吕本肝胆俱裂。
下朝后，詹同悄悄对吕本说：“吕部堂，看见没？陛下……现在可是真看那‘看板’了。”
吕本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自此，各部堂官再也不敢完全忽视李鲤那套东西了。哪怕是为了应付皇帝可能的垂询，他们也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那该死的“周报”和“指标”。
李鲤的压力丝毫没有减轻，反而更大了。他现在不仅怕同僚弹劾，更怕自己报上去的数据不准确，在皇帝面前露馅。他不得不花更多时间核查、调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黑眼圈堪比熊猫。
昔日江宁县衙那个准点下班、烧烤喝酒的反内卷先锋，如今成了大明官场最着名的“加班狂魔”和“卷王”。
一天深夜，李鲤还在签押房里对着一堆数据头疼。周堂官端着一碗热汤进来，放下汤，看着李鲤憔悴的样子，忍不住叹道：“李郎中，您这又是何苦呢？当初在江县……何等逍遥。”
李鲤抬起头，眼泛血丝，喝了一口热汤，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周堂官，你不懂……我这叫，‘既然无法反抗，那就努力成为内卷的规则制定者’。”
周堂官一脸茫然，完全没听懂。
李鲤摇摇头，不再解释。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五味杂陈。
rule the volume？他好像摸到了一点边，但这代价……也太特么大了！他现在无比怀念县衙后院那口小烧烤炉，和那串没来得及吃完的、骚气十足的烤腰子。
这卷王之名，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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