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智殿，这座平日里用于存放皇家典籍的殿宇，此刻已被彻底改造为弘治帝的停灵之所，成为整个帝国哀思汇聚的中心。殿内高大的穹顶下，素幔低垂，挽联如雪，层层叠叠，在穿堂风中无声飘荡，如同招展的魂幡。巨大的梓宫（帝棺）停放在大殿中央的灵床上，通体覆盖着象征皇权的明黄云锦，在无数白烛摇曳的光晕中，散发出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威仪。浓郁的檀香混合着焚烧纸钱元宝的烟火气，弥漫在每一寸空间，试图掩盖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却更添几分压抑。
朱厚照身着粗麻斩衰孝服，腰系草绳，头戴孝冠，孤零零地跪在梓宫正前方的拜垫上。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棺椁和空旷肃穆的殿堂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脆弱。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跪着，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抵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肩膀偶尔难以抑制地抽动一下，滚烫的泪珠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前的蒲团上，迅速洇开深色的痕迹。殿内烛火跳跃，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映照得闪闪发亮，那红肿的眼中一片空茫，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手足无措的惶然。
殿门处，传来压抑的脚步声和刻意放低的啜泣。以刘健为首的内阁大臣、六部九卿重臣们，按品级鱼贯而入。他们同样身着斩衰麻衣，形容悲戚，步履沉重。进入殿内，便在礼官的引导下，于朱厚照身后两侧的拜垫上跪下，开始行朝夕哭奠之礼。
“大行皇帝——呜呼哀哉——！”礼官拖长了悲怆的声调，如同招魂。
“呜呼哀哉——！”群臣随之叩首，放声哀哭。一时间，殿内哭声震天，悲声如潮，将巨大的悲痛推向顶点。
然而，这震耳欲聋的哭声，似乎并未真正传入朱厚照的耳中。他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跪伏的姿势，仿佛将自己封闭在一个只有父亲和自己存在的狭小世界里。巨大的梓宫横亘在他眼前，冰冷、沉默、无法逾越。那里面躺着的，是他巍峨如山、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是他可以任性胡闹、闯下天大祸事也只需躲在其身后便能安然无恙的依靠。如今，这座山崩塌了。留给他的是一个名为“皇帝”的、冰冷而陌生的宝座，一个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驾驭的庞大帝国。迷茫如同浓稠的墨汁，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助。
“父皇…您说过…天塌下来…有您顶着…”他对着冰冷的棺椁，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气声呢喃，“现在…天真的塌了…您…您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沉稳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了他剧烈颤抖的脊背上。熟悉的温度透过粗硬的麻布传来。
陈瑜不知何时已悄然跪坐在朱厚照身侧稍后的位置。他没有穿重孝，只着素服，腰系青带，这是帝师在国丧期间的特殊服制。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几乎与朱厚照平齐，目光平视着少年天子泪痕狼藉的侧脸。
“殿下，”陈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如同清泉注入朱厚照混沌的脑海，“陛下并未离去。您看这满殿素白，听这举国哀声，皆是陛下仁德所化的回响。陛下将‘磐石’留给您，将‘怀瑾’留给您，便是将此心此志，托付于您，守护这片他深爱的江山。”
朱厚照身体一震，茫然空洞的眼神微微转动，终于聚焦在陈瑜脸上，带着深切的痛苦和依赖：“陈兄…我怕…我怕我做不好…我怕辜负了父皇…我怕…这江山在我手里…”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
陈瑜的手依旧稳稳地按在朱厚照背上，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殿下，没有人生来便知如何为帝。陛下当年登基，亦是少年。惶恐、迷茫，此乃人子常情，更是人君必经之路。然陛下知人善任，从善如流，方有弘治中兴之象。”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内悲哭的群臣，声音更沉，“殿下此刻之痛，亦是臣等之痛。这江山非殿下独力承担。臣在，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在，这满朝文武、九边将士、天下黎民，皆与殿下同在！陛下为您选的‘磐石’，已固若金汤；陛下为您点的‘怀瑾’，亦当竭尽驽钝。殿下只需记住一点——您是陛下选定的天子，这大明江山，非您莫属！”
“非我…莫属？”朱厚照喃喃重复，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似乎被陈瑜话语中斩钉截铁的信念凿开了一道缝隙。他下意识地挺了挺因悲痛而佝偻的脊背，仿佛想汲取一丝力量。陈瑜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灯塔，虽不能立刻驱散所有的恐惧，却让他看到了方向，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依靠。他反手紧紧抓住了陈瑜按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如同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只是这一次，那泪水中除了悲伤，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找到依靠的委屈和宣泄。
殿内群臣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没有人注意到灵前这对君臣无声的交流，或者说，即便注意到了，此刻也无人会去深究。唯有殿门角落阴影里，一双细长而精明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司礼监随堂太监刘瑾，身着孝服，垂手侍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目光却在朱厚照紧抓着陈瑜的手和陈瑜那沉稳如山的身影上来回逡巡，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和炽热的渴望。弘治朝的旧日格局已随大行皇帝龙驭而彻底崩塌，权力的真空如同巨大的漩涡，而新帝身边那个最亲近、最信任的位置…他刘瑾，岂能甘居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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