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结了冰的溪流，在表面坚硬的平静下，缓慢而滞涩地向前流淌。
自从那满满一车煤块和随后送来的充足粮食被“默许”地堆放在屋檐下后，这个家，或者说这个囚禁着林秀的牢笼，似乎进入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阶段。
最大的变化，是温度。
堂屋中央那个铁皮炉子，如今几乎日夜不息地燃烧着。乌黑发亮的煤块，在炉膛里释放出稳定而持久的热量，驱散了盘踞已久的阴冷和潮湿。屋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变得温暖起来。空气不再是刺骨的寒冷，而是带着一种干燥的、令人舒适的暖意。墙壁上那些霉点似乎也不再那么狰狞，角落里堆积的寒意被彻底逼退。
这种物理环境上的改变，带来的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林秀不再需要时时刻刻与寒冷作斗争。她依旧穿着厚实的棉衣，但手脚不再是冰凉的，脸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夜晚蜷缩在那张硬板床上，虽然依旧不舒适，但至少不会被冻得瑟瑟发抖，辗转难眠。身体的回暖，似乎也让那颗被冻得麻木僵硬的心，稍稍恢复了一点知觉和……思考的能力。
周凛依旧是那个周凛。早出晚归，沉默寡言，表情冷硬。他回家的第一件事，永远是脱下军大衣，仔细掸去上面的灰尘（或雪花），然后挂好。他对林秀的态度，也依旧是命令式的、居高临下的。但不知是因为屋里温度升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林秀觉得，他身上那种迫人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傍晚，成了一天中最具代表性的时刻。
炉火正旺，橘红色的光芒透过炉盖的缝隙透出来，在昏暗的堂屋里投下跳跃的光斑，将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晃动。锅里煮着晚饭，可能是小米粥，也可能是白菜炖土豆，热气腾腾，散发着食物朴素而真实的香气。这香气混合着煤炭燃烧时特有的、略带焦糊的味道，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氛围。
周凛通常会坐在八仙桌旁那把唯一的、像点样子的椅子上。他有时会拿着一张报纸看，眉头微蹙；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侧脸在炉火光晕的勾勒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疲惫？或者仅仅是放松？林秀不敢确定。
她则通常待在靠近灶台和炉子的区域，忙碌着晚饭的最后准备，或者收拾着碗筷。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动作轻缓，避免发出大的声响。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但一种微妙的平静，就在这温暖的、充满烟火气的空间里，悄然弥漫开来。
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没有冰冷的命令，也没有刻意的回避。有的只是一种……共处一室的、近乎诡异的常态化。
林秀偶尔会偷偷地、飞快地瞥一眼周凛的侧影。她发现，在炉火的光线下，他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不再那么锋利，笼罩在他周身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寒气，也被这屋里的暖意融化了些许。他甚至有一次，在她端上热汤时，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轻得像羽毛拂过，却让林秀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不是感谢，更像是一种……确认收到的信号？一种对她“履行职责”的无声默许？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时时刻刻感受到致命的威胁和压迫。周凛的存在，依然像一座沉默的大山，但她似乎……开始有点习惯了这座山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沉默，习惯了他的命令，甚至习惯了他那种独特的、冰冷的“给予”方式。
她知道这种“平静”是脆弱的，是建立在周凛绝对权威和她绝对服从的基础上的。她知道自已的身份没有改变，处境没有改变，那道无形的锁链依然牢牢锁着她。任何一点越界行为，都可能瞬间打破这虚假的安宁。
但即便如此，这种不用时刻挣扎在寒冷、饥饿和极度恐惧中的状态，对于饱受折磨的她来说，已近乎一种恩赐。
她甚至开始能够分出一点点精力，去观察这个“家”里的另外两个成员——周小军和周小花。
温暖的环境似乎也软化了一些孩子们的敌意。周小军虽然依旧用带着戒备和不满的眼神看她，但至少不再像刺猬一样随时准备攻击，抱怨也少了些。周小花则更明显，病好后，她偶尔会躲在门后，偷偷看着在炉边忙碌的林秀，大眼睛里恐惧依旧，但似乎也多了一丝……好奇？
有一天傍晚，周小花甚至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怯生生地挪到堂屋门口，看着炉火发呆。林秀当时正在搅动锅里的粥，看到小女孩，心里一紧，动作顿住了。她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生怕吓跑她。
就在这时，看报纸的周凛，头也没抬，却淡淡地说了一句：“门口冷，进来。”
周小花像受惊的小兔子，立刻跑回了里屋。
但那一刻，林秀却恍惚觉得，周凛那句话，似乎……并不完全是说给周小花听的？
她甩甩头，把这荒谬的念头抛开。不要胡思乱想，林秀。她告诫自己。安分守己。这微妙的平静，是玻璃做的，易碎品。能拥有片刻，已是侥幸。
她继续低头搅动着锅里的粥。炉火发出轻微的呼呼声，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周凛翻过一页报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屋里很安静，却很温暖。
这种，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内里依旧苦涩冰冷的核心。它不真实，却切实存在。它让绝望的囚禁生活，有了一丝可以喘息的缝隙。
林秀不知道这平静能持续多久。也许明天，也许下一刻，某个意外就会将其彻底打破。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炉火带来的温暖里，她可以暂时放下一些东西，只是简单地……存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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