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声像是呜咽，卷着零星的雪沫，敲打着玻璃。大院沉寂如墓，唯有周凛书房窗棂间，漏出一线暖黄的光，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像一枚钉入虚无的楔子，微弱，却执拗地亮着。
林秀躺在床上，听着里屋周小花逐渐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外间板床上周小军偶尔的翻身响动。两个孩子都睡沉了。她却毫无睡意，目光穿过堂屋门帘的缝隙，落在那扇紧闭的书房门上。门底缝隙透出的那道光，像一条金色的细线，横亘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
这个认知，让林秀的心绪有些纷乱。煤炉封着，残留的暖意正一点点被冬夜吞噬，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她蜷了蜷身子，将被子裹得更紧些。可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条光引过去。
周凛的书房，是这个家里除了里屋炕上之外，唯一在深夜还保有持续光亮和稳定热源的地方。她曾进去打扫过几次，印象里是满架的书，一张宽大的书桌，一把旧藤椅，还有墙上挂着的巨幅军事地图。那里是他的绝对领域，充斥着冷硬的纸张油墨味、烟草的凛冽，以及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他的权威气息。平日里，那扇门总是关着，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她隔绝在外。
可今夜，这界限被这深夜未熄的灯光，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暧昧色彩。
他是在工作？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文件？还是……仅仅只是坐在那里？
林秀的思绪飘回到傍晚。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闷。周小军因为白天和同学闹了别扭，吃饭时一直板着小脸，把碗筷弄得叮当响。周凛抬眼扫了他一下，没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威压，让周小军立刻收敛了许多，埋头扒饭。周小花则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的脸色，连夹菜都只敢夹自己眼前的那一碟。
而她，依旧是那个沉默的背景板。只是在她起身收拾碗筷时，周凛破天荒地多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短促，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是因为她今天把萝卜切得细了些？还是炒白菜时多放的那一勺猪油被他察觉了？
这种无声的审视，比责骂更让人心惊肉跳。她像一只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解读出无数种可能。
此刻，这深夜亮着的灯，是否也是一种无声的警示或考验？
她想起搜索结果里那些在深夜书房寻找慰藉的人们。那个在杭州24小时图书馆角落撰写离婚协议的李敏；那些在“我嘉书房”奋笔疾书的高三学子；还有那些在书房里折叠起白日的身份，只为换取片刻喘息的中年人。他们的灯，照亮的是个人的挣扎、梦想或无奈。
而周凛书房的这盏灯，照见的又是什么？
是对这个家、对她这个“麻烦”的不耐与烦忧？是处理不完的军务？还是……也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疲惫？
这个念头让林秀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赶紧掐灭了它。怎么能揣测他？怎么能试图去理解一座冰山下的暗流？这太危险了。
可是，那灯光就那样亮着，沉默地、固执地亮着。它不像炉火，跳跃而温暖；它是一种恒定的、冷质的光，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这光，让她无法安然入睡。它像一只眼睛，穿透门板，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家，也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坐在灯下的样子：脊背挺直，眉头微锁，手指间可能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侧脸的线条如刀削般冷硬。
“当书房从避难所变成情绪黑洞，凌晨四点的灯光就成了慢性自杀的计时器。” 这句话莫名地跳进她的脑海。他的书房，是他的避难所吗？还是说，对于这个家的每个人，包括她，这深夜的灯光，都是一种无声的煎熬？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院外传来巡逻战士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更衬得夜深沉。偶尔有吉普车驶过院外道路的声音，引擎的轰鸣短暂打破寂静，随即又被寂静吞没。
林秀轻轻翻了个身，面朝着里屋墙壁。黑暗中，她睁着眼。那条光带，即使背对着，也仿佛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不再仅仅是光，它是一种压力，一种提醒。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提醒着她与他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提醒着这个“家”表面平静下，涌动的未知。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秀以为天快亮了，她终于听到书房门传来极轻微的“咔哒”一声。
灯，熄了。
整个屋子瞬间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窗外风声依旧。
她的心猛地一紧，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她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走向里屋。门被推开，他走了进去，片刻后，是窸窸窣窣脱衣上床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他睡了。
那盏给她带来巨大心理压力的灯，终于熄了。
可是，林秀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相反，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孤寂，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在灯光亮着的时候，至少还有一种被“注视”的紧张感，还有一种与外界（哪怕是令人不安的外界）的微弱连接。而当灯光熄灭，整个世界仿佛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堂屋，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
黑暗里，她缓缓伸出手，在虚空中摸索着，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那盏深夜书房的灯，亮了又灭。
而她的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这盏灯，明日是否还会亮起？而下一次灯光亮起时，照见的，又会是她怎样的一种心境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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