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的人潮直到日头偏西才渐渐散去，喧闹了一天的周家小屋终于恢复了宁静。周小花和周小军早已被络绎不绝的客人和满口袋的糖果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趴在炕沿上打盹，一个头一点一点地强撑着精神。屋子里弥漫着茶水、烟草和点心混合的复杂气味，地上散落着瓜子皮和糖纸，诉说着白日的热闹。
林秀正弯腰收拾着狼藉的杯盘，手臂因长时间端茶送水而有些酸软。周凛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反手关上门，将北方傍晚的寒意隔绝在外。他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堂屋，最后落在正费力地想将一张沉重大椅子挪回原位的林秀身上。
“先别收拾这些了。”周凛出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疲惫带来的沙哑。
林秀动作一顿，直起身，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周凛没再多说，而是转身走进了里屋。片刻，他手里拿着两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的布包走了出来。一个较小，是鲜亮的正红色；另一个稍大，是更为沉静、也更显质感的驼色。
他先走到昏昏欲睡的周小花面前，蹲下身，将那个红色的小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棉袄棉裤，同样是喜庆的红色，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棉袄的前襟还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鲤鱼戏莲图案，针脚细密，一看便知价格不菲，绝非供销社里那些寻常货色。
“小花，试试新衣服。”周凛的声音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周小花瞬间清醒了，大眼睛瞪得溜圆，发出惊喜的“哇”声。她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抚摸着那光滑的缎面和柔软的绒毛，小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快乐。在孩子的世界里，新衣服就是过年最大的盼头和幸福之源。
周凛耐心地帮女儿脱下旧外套，换上崭新的红棉袄。衣服大小合身，衬得小花的脸蛋白里透红，像个年画娃娃。她高兴地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嚷嚷着：“新衣服！爸爸买的新衣服！好看！”
周小军也被妹妹的欢快感染，睡意全无，眼巴巴地看着。周凛将另一个包袱递给他，里面是一套深蓝色的呢子童装，带着这个时代少见的挺括感，配着一顶相同材质的小军帽，显得十分精神。周小军接过，虽然努力想表现得稳重，但嘴角咧开的笑容和飞快换衣服的动作，也暴露了他内心的雀跃。
一时间，屋里充满了孩子们因为新衣而带来的欢声笑语，连带着冬日傍晚的清冷都被驱散了不少。林秀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周凛对孩子们的用心，是毋庸置疑的。这份物质上的慷慨，确实能给孩子们带来最直接的快乐，也让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感到一丝宽慰。
然而，这份宽慰之下，又潜藏着更深的酸涩。她仿佛看到了旧时记忆里，那些眼巴巴盼着年底母亲扯布做新衣的孩子，那份珍重和期盼，是清贫岁月里最闪亮的光。如今，周凛满足了孩子们所有的期盼，可她自己呢？在这个看似有了“份例”的家里，她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就在这时，周凛站起身，手里拿着那个驼色的布包，转向了林秀。
他没有立刻递过来，而是看着她，目光在她身上那件枣红色棉袄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他年前让人送来的，此刻在孩子们崭新衣着的映衬下，似乎也显得有些“旧”了。
“这个，”他将布包递向林秀，语气依旧是平淡的，但似乎比给孩子们衣服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给你的。”
林秀怔住了，下意识地接过。布包入手柔软，带着一股淡淡的、崭新的纺织品的味道。她打开，里面是一条围巾。不是时下常见的粗棒针毛线，而是用极细的羊绒线织成，触手温软细腻，像抚摸着一团暖云。驼色，一种非常中性且高级的颜色，不张扬，却自带一种沉静的气质。围巾的边缘，缀着细密整齐的流苏，长度恰到好处，既不累赘，又增添了几分灵动。
这……太贵重了。在这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这样一条质感的羊绒围巾，其价值和心意，远非孩子们的新衣可比。它不像压岁钱那样带着某种强硬的“家庭身份”的赋予，也不像他日常“搭把手”那样带着上位者施舍般的意味。它是一件纯粹的、带着审美意味的、甚至是……独属于她个人的礼物。
“孩子们都有新衣，你……”周凛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她因为操持家务而有些泛红、未施脂粉的脸，最终落在她空荡荡的颈间，“天冷，围着挡风。”
他的话依旧简洁，甚至有些生硬，但林秀的心，却像是被这柔软的羊绒轻轻裹住了，然后，猛地一缩。
孩子们的新衣，是父亲对孩子的疼爱，是过年理所应当的仪式。而这条围巾，是……什么？是对她近日“安分守己”的奖励？是对她今日以“周团长家的”身份辛苦应酬的补偿？还是……一种更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心意流露？
她想起昨日拜年时，那些嫂子们艳羡的目光和打趣的话语。此刻，这条围巾，仿佛就是那些话语的实体化，无声地坐实了她们口中的“福气”，也无声地，将她与这个家捆绑得更紧。
“纷纷儿女换新衣”，那是属于孩子们的欢欣和团圆象征。而这条单独给予她的、明显花了更多心思和代价的围巾，则像是一个微妙的平衡砝码。周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看，我对孩子们好，也并未忽略你。你在这个家里，有你的“份”，甚至是一份不同于孩子们的、更特别的“份”。
娇宠的触角，已经透过物质，细腻地延伸到了她的身上。它比直接的禁锢更难以抗拒，因为它包裹着“用心”和“特别关照”的糖衣。林秀握着那条柔软温暖的围巾，指尖却微微发凉。这份“好”，像冬日里的暖炉，靠得太近，会被灼伤；离得太远，又贪恋那点虚幻的暖意。
心，更乱了。孩子们穿着新衣在炕上嬉笑打闹，而她，握着这条象征着特别关注也象征着更深束缚的围巾，站在一片温暖的狼藉之中，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新的一年，就在这新衣与围巾交织的复杂心绪里，真正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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