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凛出差的这几天，林秀的生活表面平静，心底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那通生硬的电话和那封简短的电报，让她真切地感受到，那个看似冷硬的男人，正用一种极其笨拙却又无比真诚的方式，尝试着走近她，将她纳入他的羽翼之下。这份认知，让她在独自面对空旷院落时，心头那份空落感中，悄然混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终于，在电报来的第三天傍晚，林秀正带着小花在院子里收晾晒的干菜，远远地听到了吉普车熟悉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在家属院门口停了下来。她的心，没来由地快跳了几下，手里的动作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目光望向院门方向。
小花已经欢呼着跑了出去：“爸爸回来啦！”
不一会儿，院门被推开，风尘仆仆的周凛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脸上带着连日奔波和会议带来的疲惫，但眉宇间的冷硬似乎被一种不易察觉的松弛感冲淡了些许。他先是弯腰，一把抱起了扑过去的小花，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的脸蛋，惹得小花咯咯直笑。然后，他的目光便越过孩子的肩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站在院子中央的林秀身上。
林秀手里还捏着一把干豆角，站在那里，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是该像往常一样，平淡地说一句“回来了”？还是……她看着他投向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带着审视，又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让她刚刚平复些的心跳又有些紊乱。
“嗯。”周凛先开了口，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却比电话里更真实，“回来了。”
他将小花放下，拍了拍她的背：“去玩吧。”然后，目光重新回到林秀身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语气是惯常的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温和：“这几天，家里没事吧？”
“没事，都挺好的。”林秀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声音尽量保持平稳，走过去想接过他随手放在院中石凳上的行李包——一个半旧的、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
“我来。”周凛却先她一步，拎起了那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挎包，动作自然地向堂屋走去。林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闻着空气中随之飘散的、属于他的淡淡风尘气息，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愈发清晰。
进了堂屋，周凛将挎包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脱下了军帽和外衣，挂好。林秀已经手脚麻利地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递过去。他接过来，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看得出是渴极了。
喝完水，他放下杯子，目光再次落回那个鼓囊的军用挎包上。他沉吟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伸手拉开挎包的拉链。林秀站在一旁，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以为他会先拿出文件之类的东西，或者换洗的衣物。
然而，周凛从挎包最上面，小心地拿出来的，却不是任何与工作相关的东西，而是一个用软纸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物件。那纸包不大，被他那双握惯了枪、签惯了文件的大手拿着，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他转过身，将那个软纸包递向林秀，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平时专注许多，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路过百货公司，看到这个。听说……城里女同志都用这个。你试试。”
林秀愣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纸包入手微沉，带着点硬邦邦的触感。她带着疑惑，在周凛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外面那层柔软的包装纸。
里面露出的，是一个圆形的、淡绿色铁盒。铁盒的盖子上面，印着一位穿着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画像，旁边还有几个秀气的美术字——“雪花膏” 。
雪花膏？林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在这个物资相对匮乏的年代，雪花膏对于普通家庭的女眷来说，虽不算极度奢侈，但也绝对是需要精打细算才舍得购买的“好东西” 。它代表着一种超出基本生存需求的、对美的追求和生活的体面 。尤其是从上海等大城市来的雪花膏，更是时髦和精致的象征 。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周凛。他……竟然会给她买这个？一个在军区会议上运筹帷幄的冷面首长，竟然会留意到这种女儿家用的东西，还特意买了回来？
周凛被她看得似乎有些不自在，微微移开视线，目光落在桌上的水杯上，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刻意的平稳，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和解释意味：
“那边天气干，这个……据说能润肤，防止皲裂 。你看合不合用。”
说完，他似乎觉得任务完成，不再多言，转身拎起挎包剩下的部分，走向书房，留下林秀一个人，手里捧着那盒还带着他旅途风尘和掌心温度的雪花膏，站在原地，心潮起伏。
她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铁盒光滑冰凉的表面，那上面摩登女郎的笑容仿佛也带着旧时光的韵味。打开盒盖，一股清新淡雅的香气便飘散出来，不同于皂角的朴素，这是一种更加细腻、柔和的芬芳 。盒内是洁白细腻的膏体，像新雪般纯净 。
这不仅仅是一盒雪花膏。这是他有别于上次“的确良”衣料那种更偏向于“给予物质”的方式，这一次，他注意到了更细微的地方——天气干燥对皮肤的影响。这盒雪花膏，更像是一种具体的、落在实处的关怀 。
他是在用他笨拙的方式，回应她之前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吗？是在告诉她，他不仅会在大事上护着她，也会在这些细微处，试着给她一份寻常夫妻般的体贴？
林秀的心，被这盒突如其来的雪花膏，和它背后所代表的那份沉默而细致的用心，彻底搅乱了。归途上掌心的温度，电话里生硬的问候，电报里简短的平安，再到眼前这盒雪花膏……点点滴滴，汇聚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击着她心中那层自我保护的坚冰。
她将雪花膏的盖子轻轻合上，握在手中，那微凉的铁盒似乎也染上了她的体温。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堂屋里尚未点灯，有些昏暗。但林秀却觉得，手里这盒小小的雪花膏，仿佛点亮了一束微光，照亮了她前路迷雾中的某个方向。那个方向，似乎指向着那个刚刚走进书房、背影依旧冷硬的男人，和他那颗……或许并非如外表那般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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