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可当这“鬼门关”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那股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恐惧,还是如同附骨之疽,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爹,”赵晏没有多言,只是将那只温热的小手,覆在了父亲冰冷的、攥得发白的左手上,“我们到了。”
温热的触感,让赵文彬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儿子那双平静、清亮,不带一丝波澜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恐惧”。
只有“清醒”。
“……嗯。”赵文彬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那攥死的木框。
他强迫自己,转回头,重新看向那座如怪兽般吞噬了他一切的城池。
“晏儿,”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看。这就是‘府城’。”
“清河县,是‘井’。”
“而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赵晏看不懂的、混杂着痛苦与狂热的光芒,“是‘天’。”
马车驶入“安远门”。
如果说清河县是“小桥流水”,那南丰府便是“大江奔流”。
宽达六丈的青石主街,足以容纳八马并驱。
街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三层高楼,飞檐斗拱,朱漆彩绘,挂着“京城绸缎”、“徽州茶行”、“景德官窑”的巨大招牌。
空气中,不再是清河县那种清净的炊烟味,而是混杂着昂贵香料、脂粉、江鱼腥气和鼎沸人声的、繁华到令人眩晕的气息。
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乘坐着高头大马的武官,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说着一口别扭汉话的“色目”商人。
赵晏那颗博士的灵魂在飞速分析——这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商业与政治并存的“二级都市”。它的繁华,远超他的想象。
但同时,他也看到了主街两侧的阴暗小巷里,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苦力,正背负着沉重的货物,如同牲畜般在泥泞中穿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繁华,是“镀金”的。
马车没有在主街停留,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文德坊”。
这里是府城“南来北往”的客商聚集地,而“悦来楼”,便是此地最气派的客栈。
“两位赵先生,里面请!”
钱少安早已用商队的名义打点好了一切。他们刚一报上“清河钱家”的名号,那原本一脸倨傲的客栈掌柜,立刻换上了一副殷勤备至的笑脸。
“二位,上房早已备好!是本店最好的‘听涛阁’,热水、酒菜,马上就来!”
这间“听涛阁”,推开窗,便能遥遥望见城外的“南丰江”。房内陈设,皆是花梨木,桌上摆着时令鲜果,床上的被褥也是新换的蜀锦。
这股“富贵”与“殷勤”,与赵家那破败的小院,恍如隔世。
这让赵文彬愈发沉默。
他知道,这“尊敬”,不是给“赵秀才”的,也不是给“赵案首”的。
这是给钱家“银子”的。
在“商”的世界里,他们是“贵客”。
可明日……
在“儒”的世界里,他们又是什么?
那一夜,父子二人几乎无话。
赵文彬枯坐在窗前,看着江上那片他看了八年的、熟悉的月光,一夜未眠。
……
第二日,清晨。
父子二人都换上了那身最好,也是最“体面”的青色襕衫。
干净,笔挺,没有一丝褶皱。
但在南丰府这种遍地锦绣的地方,这身青布,便如同刻在脸上的两个字——“寒门”。
他们没有乘坐钱家的豪华马车。
赵文彬拒绝了。
“拜山,当有‘诚心’。”他声音沙哑,“我们,走着去。”
“白鹿书院”,不在繁华的城内。而在城外,南丰府龙脉所系的“鹿鸣山”上。
父子二人雇了一辆最简陋的骡车,颠簸了半个时辰,才堪堪来到山脚。
剩下的路,骡车不能再上,必须步行。
山路皆由青石铺就,一尘不染。
越往上走,空气越是清冽,四周的林木越是苍翠。
山道上,他们并非孤身。
时不时地,便有挂着“苏府”、“王府”等家族徽记的华美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帘掀开,露出的是一个个神情倨傲、衣着华美的世家子弟。
他们看着那两个“步行拜山”的寒酸身影,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赵文彬的头,垂得更低了。
赵晏的腰,却挺得更直了。
他知道,这“攀登”的每一步,都是在“筛选”。
“白鹿书院”,用这座山,筛选掉了“财富”。而它的大门,将用“门第”,筛选掉“人脉”。
行至山顶,豁然开朗。
一座巨大、古朴,却又威严到令人窒息的牌坊,出现在眼前。
牌坊由整块的汉白玉雕成,历经百年风霜,已呈象牙之色。
正中,是前朝某位帝王亲笔御赐的四个烫金大字——
“白鹿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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