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的邮件在晚上八点准时抵达。
没有寒暄,没有正文,只有一个加密压缩附件和一句密码提示:“您调研首日的日期。”
苏晨输入日期,解压文件。里面是十几个PDF和Excel文件,标题枯燥却惊心:《临江市重点企业排污自查报告(2018-2022)》、《红星村周边区域地下水水质监测数据分析》、《永前集团化工项目环评报告(专家评审意见稿)》...
他泡了杯浓茶,在台灯下一份份翻阅。里面的数据冰冷而残酷:红星村下游水体中苯、甲苯等致癌物浓度连续五年超标,最高时竟超国家标准四十余倍;永前集团旗下的临江化工厂每年上报的排污数据与环保局抽检数据存在系统性差异;一份被标记为“内部参考,不予公开”的专家评审意见直指其环评报告“数据造假严重”,“环境风险极大”。
越看,苏晨的心越沉。这些触目惊心的数据被严谨地整理、归类,却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涟漪。自己初来乍到,感觉陷入了一个深坑陷阱。
鼠标滚轮最后停在一个标注为“信访记录汇总”的文档上。里面是红星村村民过去几年数十次信访的登记表,反映农田减产、井水异味、村民怪病增多。处理意见栏大多写着“已转交相关部门”、“经协调,企业承诺加强管理”、“建议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最终结果无一例外是“已办结”。
“已办结”。三个字冰冷地抹平了所有的苦难与诉求。
苏晨关掉文档,胸腔里堵得发慌。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招待所房间里踱了几步,最终抓起手机和钥匙,决定出去透透气。
苏晨走在夏夜的临江老城区,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生活气息与隐约的异味。心中很是焦虑,想起之前的饭局,和赵主任极力推荐的钱永前。果然么!!
路边的大排档依旧人声鼎沸,但走过几条街之后,空气中开始混杂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带着化学品的刺鼻味道。
他循着味,不知不觉越走越偏,路灯渐渐稀疏。导航显示,他已接近红星村地界。
前方出现一个简陋的篮球场,几个半大的少年在灯光下打球,跑动声和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晨站在场边阴影里看了片刻,目光却突然被球场边一个身影吸引——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摄影马甲,正借着球场灯光低头检查相机,脚边放着一个沉重的背包。
是张磊。那个在火车有过一面之缘的记者。
当时在火车上临座一起回临安的男记者,因为时间长两人又颇为投缘,路上聊了很多趣事。
几乎同时,张磊也抬起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苏...晨?”张磊率先开口,语气有些意外,随即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
“张磊。”苏晨点点头,走近几步,“这么晚还在工作?”
“拍点夜景。”张磊答得含糊,快速将相机收回包内,“苏晨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地方可不在领导视察路线上。”
“随便走走,熟悉环境。”苏晨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味和汗味,目光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裤腿上,“张记者对红星村很熟?”
张磊拉上背包拉链,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跑社会新闻的,这种边缘地方来得多。怎么,苏主任也对红星村感兴趣?”
“看到一些数据,有点好奇。”苏晨选择开门见山,“关于污染。”
张磊动作顿了一下,仔细打量了一下苏晨,似乎在判断他的意图。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夜色更深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磊最终压低声音,“往前走两百米,有个废弃的泵房。”
五分钟后,两人站在泵房破旧的屋檐下。张磊点燃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黑暗中明灭。
“苏主任,你刚来,有些浑水,能不蹚最好别蹚。”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压得很低。
“看到那些数据,很难当作没看见。”
“数据?”张磊嗤笑一声,“数据是最没用的东西。红星村的数据,某些人电脑里多得是,有什么用?污染还在那儿,村民还在受苦,告状的信石沉大海。”
“总会有办法。”
“办法?”张磊转过头,目光锐利,“办法就是钱永前的化工厂一年交税几个亿,是市里的财神爷。办法就是上下打点,关系网铁桶一块。办法就是谁想捅这个马蜂窝,谁就得先做好被蜇得满头包的准备。”他顿了顿,补充道,“赵主任没‘提醒’过你?”
苏晨想起赵为民那句“有些情况不了解”和“要权衡利弊”,沉默不语。
张磊掐灭烟蒂:“上个月,我根据村民提供的线索,摸到化工厂后墙根偷排口取样,差点被他们的‘保安’当贼打了。相机砸了,样本抢了,人差点进派出所。最后社里领导出面请人吃了顿饭才摆平,换了一顿批:‘不要捕风捉影,影响营商环境’。”
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疲惫与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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