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八年腊月,滇东的寒风似乎比往年更加刺骨。曲靖城头的“明”字旗与“晋”字大纛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作响,城墙上新修补的痕迹、街巷间尚未完全洗净的血污,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焦糊与药草混合的气味,无不昭示着不久前那场惨烈而辉煌的胜利。然而,胜利的喧嚣与短暂的振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被更沉重、更复杂的暗流所吞没。
曲靖,原清军守备府,如今成了晋王李定国的行辕。大堂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李定国、周谌、沐天波三人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滇东舆图前,图上新近标注的“明”字小旗插满了曲靖、马龙、沾益等地,但三人的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深锁。
“王爷,这是各营刚刚呈报上来的册籍。”周谌将一叠厚厚的文书推到李定国面前,声音带着疲惫,“曲靖、马龙、沾益三战,我军阵亡、重伤者逾两千,多为跟随多年的老卒。缴获虽丰,然钱粮折算,仅够现有兵马两月之需,且需赈济三城饱受战火摧残的百姓。新附降卒共计四千三百余人,已打散编入各营,然人心未附,多有怨言,需加倍监管。王辅臣所部千余人,安置于城西营,其本人虽表面恭顺,然其部下与旧部往来频繁,不可不防。”
沐天波长叹一声,指着舆图上滇东广袤却标注着“土司”、“寨堡”的区域:“滇东虽复,然地方残破,百姓流离,土司观望。我派人前往各处宣谕,响应者寥寥,多持两端。更有甚者,暗中仍与川东清军,甚至与川南互通消息。征收粮赋,阻力重重,强征则恐激民变,不征则大军无以为继。此诚为心腹之忧。”
李定国默默听着,手指在舆图边缘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代表川南建昌的方位。他知道,周谌和沐天波所言,句句是实,字字见血。军事上的胜利,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真正的难题,是胜利之后如何消化、如何稳固、如何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重新树立起朝廷的威信,凝聚起抗清的力量。而这一切,都必须在吴三桂那柄悬在头顶的利剑落下之前完成。
“孙可望余部使者到了,第一时间不来拜见,怕是自恃兵力,待价而沽。”李定国声音平静,却透着冷意,“王辅臣新降,其心难测,其部亦是不稳之源。至于地方土司、百姓……连年战乱,谁不惧刀兵?谁不厌征敛?他们观望,亦是常情。”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周谌和沐天波:“然则,局势如此,岂能坐困?内不安,何以御外敌?吴三桂在川南,绝不会给我等从容整顿的时间。其必以谣言、以利诱、以威逼,乱我内部,待我自溃。”
“王爷之意是?”周瑞问。
“整军、肃纪、安民、示诚,四事并举,刻不容缓。”李定国斩钉截铁,“整军,非但整我军,亦要整投降清军王辅臣等部!明日,召集王辅臣及我麾下主要将领,于此议事。明发号令,统一编制,申明军纪,有功则赏,有过则罚,绝不容情!尤其劫掠扰民者,立斩!王若遵令,则示以诚意,予以粮械补充,允其保有部分独立编制;若阳奉阴违,或借故推脱……”他眼中寒光一闪,“则其心可诛,当以军法论处,先除内患!”
“肃纪,由黔国公会同周将军,选派干员,组成巡察队,巡视各军驻地及新复州县,严查军纪,安抚地方,惩处不法,宣播朝廷(指南明)德意。对土司头人,可遣使慰谕,许以旧职,保障其权益,但需其输粮纳赋,派兵助战。对顽抗或首鼠两端者,必要时,可施以雷霆手段,杀一儆百!”
“安民,即刻开仓,赈济曲靖、马龙、沾益三城最困苦之民,发放种粮,鼓励春耕。明令废除清虏之苛捐杂税,暂定轻赋,与民休息。此令需广为张贴,务使妇孺皆知。”
“示诚,”李定国顿了顿,“对王辅臣等新附将校,可酌情擢升,厚加赏赐,将其家眷(若有)妥善安置,以示信任不疑。然其军中,需安插可靠眼线,密切监视。对川东孙可望余部使者,除明日的会议外,本王会亲自设宴款待,推心置腹,陈说大义与利害,更要点明吴三桂虎视眈眈,若我等内斗,必为彼所乘,玉石俱焚!”
周谌与沐天波相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然。李定国的方略可谓周全,然施行起来,处处是难关,步步需谨慎,稍有不慎,便是内乱爆发,前功尽弃。但除此之外,似乎也并无更好的选择。
“王爷,南京方面的旨意和援助……”沐天波提醒道。
李定国摆摆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朝廷心意,我等心领。然山遥路远,杯水车薪。一切,终究要靠我们自己。明日之会,便是第一道坎。过了,滇省力量或可暂凝一体;过不去……”他没有说下去。
就在李定国于曲靖殚精竭虑、试图整合内部、稳定局面之时,一股股诡异而恶毒的暗流,正从不同方向,向着刚刚收复的滇东,向着看似声势复振的明军阵营,悄然渗透、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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