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龙的训话结束了。
激昂的回音仍在码头上空飘荡,与嘈杂的人声、刺鼻的鱼腥味混杂在一起,久久未散。
队伍里,户部老吏钱有才静静站着。
他听完了那位年轻队长的动员,那番话在他这种官场老油条听来,稚嫩,却又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倔劲。
钱有才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赵龙身上移开。
那双浑浊却又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缓缓落在了队伍另一侧。
锦衣卫小旗官,孙默。
那个男人从始至终都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沉默得令人心悸。
钱有才看得分明。
听完赵龙那番近乎挑衅的强硬训话后,这位寻常人眼中的“活阎王”,脸上非但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反而在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极快地闪过了一丝赞许。
这个发现,让钱有才的心猛地一跳。
他在吃人的衙门里靠着察言观色的本事混了几十年,瞬间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他对眼前这个看似不懂规矩的“天子门生”,有了一个全新的判断。
一个更加敬畏的判断。
于是,钱有才那张老实巴交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菊花般的褶子。
那笑容真诚、热情,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谦卑。
他迈着小碎步,主动走到了赵龙面前。
“赵队长!”
钱有才对着这个年纪足以当自己儿子的新任上司,深深弯下了他那根早已习惯弯曲的脊梁,语气轻柔又谄媚。
“您刚才那番话,简直是说得太有水平了!”
他干咳一声,连忙改口:“咳,小老儿我粗人一个,说错话了,是说得太有道理了!”
“您放心!”
“小老儿在户部衙门里混了一辈子,别的没学会,‘君臣父子,上下尊卑’这个道理,还是刻在骨子里的!”
钱有才拍着胸脯保证道:“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亲……亲上司!”
“您指东,我绝不往西!”
“您让我去掏耗子洞,我绝不去撵鸡窝!”
他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补充了一句:“就算是沈万三家的耗子洞,只要您一句话,小老儿我拼了这条老命也给您把它掏空了!”
***
数日之后。
杭州府,城外。
宽阔平整的青石官道上,足以容纳八马并行。
一支风尘仆仆的小队正朝着那座传说中的“人间天堂”缓缓行进。
队伍虽显疲惫,但人人精神饱满。
也正是在这里,赵龙和他的同学们,第一次亲眼见到了教科书上从未描绘过的景象。
一种让他们感到毛骨悚然的景象。
官道两旁,竟整整齐齐地搭起了一排排施粥的棚子,绵延数里。
成百上千,甚至上万的“灾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他们有条不紊地排着长队,安静得有些诡异。
粥棚里,那些脑满肠肥的伙计们穿着统一的青色布衣,正一勺勺地给他们分发着热气腾腾的白米粥。
那粥稀得能清晰照出人影,却也足以吊住一条性命。
而在每个粥棚最显眼的位置,都立着一块巨大的功德碑。
碑是名贵的金丝楠木所制,上面的字用金漆描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生怕别人看不见。
刻着的,是一个个乐善好施的名字。
在最中央、最气派的那块功德碑上,被无数“灾民”跪拜最多的地方,排在首位的名字,金光闪闪,尤为刺眼——
“大宋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杭州知府特聘荣誉招商顾问、优秀慈善家……”
“大善人,沈!万!三!”
***
“这……”
一个年轻的讲武堂学生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龙没有回答。
他勒住马缰,整个人都呆住了。
眼前这和谐、有序甚至堪称感人的一幕,充满了魔幻的色彩。
他想不通。
在林梦龙和周通那两份怨毒的口供里,沈万三是“江南粮食同盟”的总盟主,是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头号奸商。
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难道……是情报出了问题?
就在赵龙心头巨震,困惑不已的时刻,一个苍老而又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呵呵……”
“赵队长。”
“您该不会真以为,这是一场感天动地的慈善大会吧?”
赵龙猛地回头。
钱有才不知何时已经凑了过来。
这位户部老吏看着那些安静排队的“灾民”,眼神里满是戏谑和不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早已看透一切把戏的冷笑。
“钱老……”
赵龙皱眉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钱有才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缓缓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那长长的队伍。
“赵队长,你还年轻啊。”
钱有才的语气像个老猎人在教导一个新手,带着几分怜悯。
“来。”
“你仔细看看。”
“看看那些所谓的‘灾民’们,那一双双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开真相的快意。
“然后再告诉我,在那一双双白净得比咱们这些官老爷还细嫩的手上。”
“你看没看到,哪怕一个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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