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刚退,天光未亮,苏知微已站在东侧角门内。
她没再穿那身青布裙,而是换回了才人应着的浅碧色宫装,衣襟压得一丝不乱。昨夜走过的路,今晨由两名内廷守卫引着重走一遍,脚步声落在石板上,比夜里更清晰,也更沉重。
春桃没能跟来。她被留在偏殿,只在临行前塞给她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半块冷掉的芝麻饼。苏知微没吃,揣进了袖袋。
角门通向御前候召的偏廊,平日只有六品以上女官或奉旨传唤者方可进入。她原不在名单里,可今早内务府递了条子,写着“苏氏待询”,字迹生硬,像是临时加的。
她知道是谁的手笔。
贤妃的人半个时辰前悄悄送来了册子——一本用薄纸誊抄的军粮账目节选,盖着兵部旧印。她接过来时,对方低声道:“娘娘说,有些话,您说得比谁都准。”
她没应,只点了点头。
此刻,她将册子贴身收着,外头罩着素面帕子,手里攥着那半枚铜钱。铜钱边缘磨得发亮,掌心已被汗水浸湿。
金銮殿前的广场空旷肃静。几名大臣陆续从侧道进来,见她立在那里,目光都顿了一下。有人皱眉,有人避视,没人开口。
她也不看他们。
站了约莫一盏茶工夫,一名掌事太监走出来,扫了她一眼,道:“陛下准你入殿陈情,只许带证物,旁的留下。”
她解下腰间荷包,交给太监。铜匣、油纸信、虎符残片,一一取出,托在手中。
太监盯着那半枚铜钱看了两息,才点头放行。
殿门开启,暖香混着沉檀味扑面而来。皇帝坐在御案后,神色未明。几位阁臣分列两侧,贵妃不在其中,但她的兄长——户部尚书柳元柏——正立于右首第三位,脸色阴沉。
苏知微跪下行礼,动作稳而不过分谦卑。
“臣女苏氏,今日冒死求见,为父申冤。”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先父苏承远,曾任北境转运副使,三年前因军粮账目不符拒签拨款文书,反被诬以贪墨罪名,抄家流放,途中病逝。臣女敢言,此乃构陷,非实罪。”
有大臣轻咳一声,道:“苏才人,此案已结多年,三法司定谳,岂容你一人翻覆?”
她不慌,只将手中铜钱举过头顶:“此为当年北营军饷专用铜钱,每批铸有编号。父亲所管三万石军粮,按例当付此钱为凭。可事后核查,这批铜钱竟流入贵妃族中商队,经河西十三铺市流通民间。兵部存档可查,户部出账记录亦在。”
她顿了顿,又取出油纸信:“此信来自老将军陈崇山,他曾任北营统帅,亲历其事。信中详述柳侍郎当年如何伪造账册、截留粮草,并逼迫押运官作伪证。若陛下不信,可调当年押运官家属名录,三十一名随行兵卒,十九人半年内暴病身亡,七人失踪,仅五人生还——皆被贬至边荒屯田。”
柳元柏脸色变了:“荒唐!你一个女子,怎知军中秘事?莫不是串通外臣,妄图动摇国本!”
“我若串通,何必等到今日?”她转向皇帝,语气未变,“陛下若疑臣女信口开河,可命人查验虎符残片。此为先帝御赐之物,与兵部档案纹样一致。老将军不敢亲至,只托我代呈遗愿——‘若朝廷尚有一线清明,望为死者鸣冤’。”
她说完,将三件物证置于案前。
御座之上,皇帝久久未语。他伸手拿起那半枚铜钱,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摩挲着边缘刻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帘幕掀开一角,贵妃疾步而入,发髻微乱,脸上没了平日的从容。她未及行礼,便扑到殿中央,声音发颤:“陛下!此事牵连甚广,岂能听一介罪臣之女片面之词?她分明是借机报复,毁我家族清誉!”
无人拦她。仿佛早知她会来。
苏知微依旧跪着,抬头看着她:“贵妃娘娘,若您问心无愧,为何昨夜派人去烧户部西库的副档?那里面,正好存着您兄长私调军粮的签押底簿。”
贵妃猛地转头盯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惧,随即强压下去:“你胡说什么!谁给你胆子污蔑皇亲?”
“不是我污蔑。”苏知微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这是昨夜从西库抢救出来的残卷,盖有火印和您的私章。您派去的人动作太快,忘了还有备份藏在地窖夹层——那是我父亲当年亲手设的防伪标记。”
她将册子呈上:“陛下可命人比对笔迹。柳侍郎签字时,总习惯把‘柏’字最后一竖拉得过长,与您兄长平日公文如出一辙。”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拟旨。”
满殿皆惊。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苏承远,忠直履职,因拒伪账遭构陷,实属蒙冤。即日起追复原职,加赠光禄大夫,立碑昭雪,子孙免罪。涉案账目彻查到底,凡牵连者,不论职位高低,一律交刑部议处。”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知微伏地叩首,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
她没哭,也没动。肩头微微起伏了一下,像是一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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