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重，像浸了冰水的灰布，裹住了整个关隘。
陈伍贴着墙根的阴影，挪向粮台区域。每一步都轻得像猫，落地无声，耳朵却竖得几乎要抽筋，捕捉着风里每一丝异响。那药力还在体内窜动，带来一种反常的、冰冷的亢奋，让他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却也放大了每一分恐惧。
粮台区域比他想象的更大，一片低矮的仓廪如同蹲伏的巨兽，在夜色里显出黑黢黢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谷物发酵和老鼠粪便混合的酸腐气味。
乙字仓。
他借着微弱的天光，辨认着仓房外模糊的标记。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几乎要破膛而出。
找到了。
仓门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陈伍的心沉了一下。但旋即，他注意到旁边一扇供人进出的小侧门，门轴处似乎有些松动。他试探着用力一推——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陈伍浑身一僵，猛地缩身贴墙，屏住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等了半晌，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侧身从那道缝隙挤了进去。
仓内更是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股酸腐霉烂的气味更加浓烈，直冲鼻腔。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厚厚一层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软烂污糟的糠麸和灰尘，一踩下去，几乎没到脚踝。
他不敢大意，摸索着向前。手指触到的麻袋大多冰冷潮湿，有些甚至已经板结发硬。黑暗中，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是老鼠在啃噬、奔跑。
北墙……第三批……
他凭着感觉和记忆，在巨大的、堆叠如山的麻袋间隙中艰难移动。方向难辨，只能靠手触摸仓壁的冰冷来确认。
终于，摸到了北墙。
他沿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数着麻袋堆的批次。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
就是这里！
麻袋堆得几乎快到仓顶。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爬。麻袋冰冷粗糙，有些地方已经朽烂，一抓就往下掉渣。他手脚并用，尽量不发出声音，攀爬得异常艰难。伤臂被牵扯，传来阵阵酸疼，但他顾不上了。
爬到约莫一人高的位置，他停了下来，按照指示，摸索着最靠里的那几个麻袋。
手指触到一个麻袋时，他顿住了。
这个麻袋的触感……有些不同。不像其他麻袋那样板结潮湿，反而相对干燥，而且缝合处似乎格外紧密，像是被特意处理过。
就是它！
他心脏狂跳，用颤抖的手指抠弄着那异常紧密的缝线。线很结实，指甲抠得生疼也难以弄开。他喘着气，额上冒出冷汗， 绝望的情绪开始蔓延。
不能失败！绝对不能！
他猛地想起怀里那枚空瓶！他掏出陶瓶，用那粗糙的断口边缘，拼命去磨、去割那缝线！
“嗤……嗤……”
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仓廪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让他心惊肉跳。
终于！
缝线被磨断了一小节！他手指用力一扯！
“刺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一个隐秘的口子被撕开！
他迫不及待地将手探进去，摸索着。里面并非全是谷物，指尖触到了一叠硬硬的、似乎是纸张的东西！还有几块更小、更硬的……像是令牌或印章？！
找到了！
他心中狂喜，正要将其掏出——
仓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模糊的脚步声！还有低低的交谈声！
“……确定是这边有动静？”
“妈的，巡个夜也不安生……进去看看……”
是巡夜的兵丁！被刚才的声响引过来了！
陈伍全身血液瞬间冰凉！他猛地缩回手，身体紧紧贴在麻袋堆上，连呼吸都彻底停止，拼命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脚步声在仓外停下。
“锁好好的啊……”一个声音嘟囔着。
“侧门好像有点歪……”另一个声音警惕了些，“推开看看！”
侧门被推动的吱呀声再次响起！
完了！
陈伍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噗！”
一声极轻微的、利器破空的尖啸，紧接着是某种东西扎入肉体的闷响！
仓外传来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以及另一个兵丁惊恐到极致的、却被死死捂住嘴巴的呜咽挣扎声！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几乎只在两三息之间！
然后，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陈伍自己疯狂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他僵在麻袋堆上，一动不敢动，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淌下。
是谁？
是谁在外面？
黑袍人？还是他的同伙？
他们……杀了巡夜的兵丁？！
为了保住他？还是为了保住这仓里的秘密？
无边的寒意再次攫住了他。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血腥！
外面再无声响。那短暂的杀戮如同幻觉。
陈伍不敢再多犹豫，颤抖着手，再次探入那麻袋破口，将里面那叠硬纸和那几个小块硬物飞快地掏了出来，看也不看，一股脑儿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然后，他如同受惊的老鼠，手脚并用地滑下麻袋堆，踉跄落地，踩着一地污糟，冲向那扇侧门。
侧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残留着一小滩尚未完全凝固的、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暗的深色液体，以及一道拖拽留下的痕迹，迅速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粮仓的霉味，钻入他的鼻腔。
陈伍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多看，沿着来时的阴影，发疯般地向那处小院狂奔。
怀里的账册和硬物硌着他的胸口，冰冷，沉重。
像是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揣着他那条用两条人命换来的、摇摇欲坠的……
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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