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脸霎时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他下意识地佝偻了一下本就僵硬的腰背,声音出口时竟带着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耻辱的、近乎卑微的讨好:“喂…喂…是天明吗?赵天明兄弟?我是裴强啊!裴强!”
电话那头静默了一瞬。
那短暂的空白如同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裴强紧绷的神经。
他似乎能感受到另一端那种因陌生名字而引发的短暂检索记忆的停顿。
“哦——!”
一个尾音拖长的、带着一丝恍然的回应终于传来,那语调里仿佛拨开了些凝滞的气氛,“裴强……强子!嗐,好久不见了老哥哥!”
赵天明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柔和地调整过,方才那点生疏的官腔迅速消隐,转而换上了刻意亲昵热情的调子,“你这家伙,多少年没动静了?还以为你把老兄弟我都忘了呢!”
热情的寒暄下,那股子多年不见的浮泛感依然像一层薄冰,清晰可辨。
父亲的腰似乎更弯了。
他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脸上硬生生挤出一种近乎扭曲的笑意,声音里那份刻意扬起的卑微热情几乎要漫溢出来:
“哎呀,天明兄弟,这……这不是怕打扰你……你那么大的领导,日理万机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布满沙砾的喉管里强行拖拽出来,带着一种即将窒息般的艰难,“我这老脸臊得慌……实在……实在是没路走了,孩子,摊上大事儿了……”
电话另一端似乎沉默得更深了一些。
那头背景里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笔纸摩擦声,像是对着话筒轻轻点了点桌面。
“嗯?强子你慢慢说,别急。孩子出什么事儿了?”
赵天明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安抚的意味,可那话语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抽离并未消除,像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暗河。
那是属于上位者对下方诉苦者本能的距离感,一种被无数诉请包裹后形成的、近乎透明的精神屏障。
父亲猛地吸了一口气,气息因剧烈的情绪而哽在喉头。
他像一头困兽在绝壁前挣扎,语速因极致的惶恐变得磕磕绊绊,混乱不堪:
“……省考,孩子他……我儿子,裴文辉,他考……考上了。千真万确!泽川区委办,笔试面试都过了,排第二!
录取名单都贴出来了,可……可昨天,组织部,那个干部监督科的,姓陈的科长打电话来……愣……愣说我儿子当年、当年入团那个时间填错了。
天大的冤枉啊天明兄弟!他一个学生娃十几年前填的表,谁……谁记那么清楚,笔误,那就是个笔误!
现在、现在非要拿出什么…什么初中的破登记表来证明,过了期的草纸,谁还留着那玩意儿。
这不是…这不是要孩子的命吗!他要是因为这个被刷下来,这……这天大的委屈,让他这辈子可咋活啊!”
父亲的声音在咆哮中染上了泣血的嘶哑和无法抑制的哽咽,巨大的悲愤和恐惧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垮了他的脊梁。
那个在修理铺里永远梗着脖子、为几块钱工钱与人争得面红耳赤的硬汉,此刻对着电话佝偻着腰,像一个被彻底剥去盔甲的伤兵,血淋淋地袒露着无助,语无伦次地哀求着。那份巨大的痛苦和对命运不公的指控,穿透电波直刺过去。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这次不再是单纯的检索回忆,而是权衡、是考量,是权力金字塔上某个微妙的齿轮被牵动后,需要精密计算的间隙。
空气凝固了。
裴文辉死死盯着父亲因剧烈情绪而涨得发紫的侧脸和电话,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
终于,赵天明的声音再次传来。
那份刻意的亲昵收敛了,语调变得沉稳而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强子,具体情况我明白了。”
语气一转,是那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文辉这孩子有出息,能考上是本事。笔误这种旧事,没必要揪着不放,有规矩也得讲个人情道理。”
他略一停顿,声音里揉进一丝让人安心的重量,“孩子考的是泽川区吧?我这就联系一下泽川区委组织部的翟毅部长,他是泽川组织部的当家人。
老翟人很务实,我跟他说一声,请他具体过问一下。这种历史小问题,关键是把真实情况搞清楚就好,孩子别急,也别自己瞎跑,等组织上联系你。这事有我,放心。”
“啪嗒”,裴强手中的诺基亚终于脱力滑落,重重地砸在瓷砖地上,发出一声空洞的脆响。
机身完好,但电池摔得弹了出来。
父亲却浑然未觉。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双腿一软,整个人轰然塌陷,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低垂的头颅和剧烈起伏的肩膀间,爆发出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耳廓,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却烫得裴文辉的心脏阵阵惊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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