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的气味混着深沉的绝望,在裴家不大的客厅里凝结成块。
电视屏幕兀自闪动着无聊的画面,光影明明灭灭地涂抹在父亲裴强沟壑遍布的脸上。
他就那样直挺挺地坐着,腰板僵得像块风干了千年的铁木,那双为这个家操碎了半辈子、骨节粗大又布满硬茧的手,死死扣着膝盖,指节捏得惨白发青,仿佛要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碾成粉末。
母亲瘫软在一旁的旧沙发里,压抑的啜泣在窒息的空气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她的肩膀抖得厉害,整个人缩成了一小团,像寒风中一片瑟瑟的枯叶,随时要被撕碎。
时间黏稠地流淌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已熬过漫长的一个世纪,父亲裴强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眨了一下。
那层凝固的死气被某种更决绝、更孤注一掷的东西刺穿,透出一点近乎骇人的光亮。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像锈蚀多年的齿轮强行被拧动。
他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抗议的姿势,一点一点撑起了沉重的身躯。
他看也没看身旁的母亲和缩在角落里浑身冰凉的儿子,拖着僵硬的步子,径直走进了属于他们夫妇的那间昏暗的卧室。
门在他身后关上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记重锤敲在裴文辉心头。
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声音在紧绷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接着,“咔哒”一声轻响,是老式床头柜抽屉被拉开又合上的动静。
裴强出来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深蓝色的人造革小本子,边缘已经严重磨损,露出底下粗糙的帆布纤维。
他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脚步微微踉跄地回到客厅中央。
他并未坐下,就那么突兀地站着。
手指用力地捻开那本通讯录皱巴巴的塑料封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泛黄的纸页显然饱经风霜,密密麻麻写满了褪色的钢笔字和后来随手涂抹上去的圆珠笔痕迹,如同这个家艰难跋涉、层层堆叠的记忆碎片。
裴强粗糙的拇指蘸了点口水,微微发着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专注,在那承载着无数远逝岁月的名字间一寸寸摩挲着、寻找着。
灯光打在他染霜的鬓角和眉宇间堆砌的深刻纹路上,那里每一条沟壑都浸透了这些年被生活反复碾压的尘埃。
角落里,裴文辉的目光死死锁在父亲剧烈颤抖的手指和那本泛着幽光的深蓝色小本上。
心脏像被一只巨掌攥紧又捏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血肉模糊的恐惧。
那个尘封的、属于父亲遥远过去的名字——赵天明——如同冰锥扎进记忆深处。
赵叔……那个早已模糊在童年背景里的高大身影,记忆中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一年的春节?他坐着那时候罕见的小轿车离开,车窗摇下,塞给小小的裴文辉一包包装精美的糖。
父亲咧着嘴搓着手在旁边笑,笑容里带着乡下人进城般的小心翼翼与满足。
然后,那辆黑色的轿车,拖着象征另一个世界的尾烟,载着“赵天明”这个名字,消失在小城记忆的尽头。
很多年后的一个夏夜,父亲被几个醉醺醺的街坊堵在巷口推搡辱骂,只因他开的小修理铺“抢了生意”。
人群散去,父亲脸上带着几道血痕,佝偻着腰收拾被砸得歪斜的店招。
母亲一边用温水给他擦拭伤口,一边含着泪压低声音抱怨:“……那个赵天明,你那个朋友,他但凡还记得一点旧情……”
父亲猛地甩开了母亲的手,脖颈上的青筋暴跳如雷,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难言的愤怒和巨大的羞耻:“闭嘴!那是我裴强能想着高攀的人?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
那天之后,“赵天明”这个名字成了家里的禁忌,连同那个蓝色的小本子,被遗忘在记忆最底层落满了灰尘。
这个代表着父亲最终尊严和骄傲的名字,若非今日山穷水尽、命悬一线,绝无可能再被揭开。
父亲的指尖在那本写满岁月沟壑的通讯录上猛地定住。
像一个在泥沼中绝望跋涉的人终于看到岸边一棵荆棘的枝桠,裴强的指尖死死摁住了通讯录上角落里的一个名字。
那名字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字迹有些飞扬的潦草,却也带着一种遥远的自信:赵天明。
旁边还有一个更加模糊、年代似乎更久远的座机号码,笔迹早已磨得淡了,像褪色的时光印记。
一个崭新的移动手机号码墨迹明显更深更新,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
父亲那只粗糙的大手瞬间僵住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惨白,指甲盖压在泛黄的纸上,几乎要嵌进那些纤维里。
呼吸也在一瞬间停滞,胸膛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堵住,他像一个溺水者终于看到飘来的浮木,却又本能地恐惧那根浮木上布满倒刺,会将他最后一点尊严撕扯得粉碎。
时间凝固了数秒。
裴强猛地吸了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如同拉动破败的风箱。
他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才从兜里摸出他那台屏幕碎裂的老旧诺基亚,笨拙地按亮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额角,一滴混浊的汗水悄然没入深深的皱纹里。
他的手指停在按键上方,痉挛般地颤抖着,迟迟无法按下那个崭新的手机号码。
最终,一声压抑到近乎破裂的嘶气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
他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猛地推动,又像是彻底豁出去的孤勇,那根颤抖的手指终于用力地、重重地戳下了那个崭新的、带着“公”字的手机号码。
“嘟——嘟——”
单调的忙音在死寂的客厅里响起,每一声都如同重锤砸在全家人的心脏上。
漫长的三声忙音后,裴文辉甚至看到母亲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父亲攥着手机的手指骨节已经捏得没有一点血色。
“喂?哪位?” 一个略显低沉、略带沙哑却又异常平稳的男声骤然响起。没有一丝迟疑,带着身处高位者惯有的、一种无形的疏离和审视。那声音透过听筒扩散开,瞬间冻结了客厅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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