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省公务员招录专题网站上,那份象征着最终通行证的《长平省考试录用公务员拟录用人员公示名单》,终于在裴文辉和全家人望眼欲穿的煎熬等待中,如同迟来的救赎,悄然上线。
滚动鼠标,页面精准地定位到“常津市泽川区”一栏,而刚刚翻到常津市泽川区的时候,立马在第一个岗位公示名单上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大堆的岗位当中排名第一,隐隐都在彰显着这个岗位的含金量。
映入眼帘的,是那熟悉的黑体宋字冷酷而神圣地排列在屏幕上:
李锦斌,男,报考单位:中共泽川区委办公室职位1,拟录用岗位排名:1。
裴文辉,男,报考单位:中共泽川区委办公室职位1,拟录用岗位排名:2。
........
裴文辉的目光死死黏在那几个字上,确认了十遍、二十遍,每一次注视都像重新经历了从泥沼深渊爬上悬崖峭壁的惊魂回溯。
心脏那根从得知举报消息起就一直悬在刀锋上的弦,随着鼠标滑轮滚过父亲、母亲同样死死盯着屏幕的眼睛,在一家人无声的、巨大的沉默里,终于——咯噔一下——松弛了半分。
母亲猛地捂住嘴,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地奔涌而出。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压抑了大半个月的惊惶、恐惧、委屈和此刻劫后余生的巨大酸楚,冲垮了连日来强撑的镇静,让她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她转过身,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涕泪横流的狼狈,但那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敲打着裴强和裴文辉同样紧绷的神经。
父亲裴强,在确认了那行字的瞬间,紧绷得如同石雕的脊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佝偻了下去。
他没有哭,只是一根接一根点燃了劣质的香烟,狠狠地吸着。
缭绕升腾的青色烟雾模糊了他布满血丝的眼和脸上深刻得如同刀刻的皱纹。
那烟雾里裹挟着浓重的、驱之不散的压抑。
他粗糙的手指反复点击刷新着那个公示页面,眼神阴郁地盯着公示期内可能出现任何异常跳动的可能性,那份沉重的不安,比他手中的烟灰缸还要重。
“辉辉……”父亲终于嘶哑地开口,烟嗓带着被烟灼烧过的沙砾感,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名单……是上了。”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欢庆,只有更深重的警告,如同淬了冰的刀刃,“但这事儿,远没算完,听好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刺破室内凝重的空气:
“公示就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整整一年的试用期。一年!你给老子记清楚了!没正式落编之前,你这块肥肉,谁都能咬你一口,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裴强用夹着烟的手指用力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尖的烟灰簌簌落下:“甭管多高兴,从现在起,在老家这块地方,一个熟人,任何一个熟人,包括你妈家那边拐弯抹角的亲戚,都别嘴快告诉人说你考上公务员了,听见没?!一个字都甭提!”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经历过底层倾轧后的残酷经验,“就说还没找到工作,还在找,懂不懂?枪打出头鸟,暗地里的红眼病疯子你防都没得防!”
裴文辉看着父亲眼中那近乎偏执的恐惧和凝重,一股强烈的不以为然涌了上来。
考上了,公示了,这不是天经地义吗?怎么就不能说了?喜悦被泼上一盆刺骨的冷水。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喉头刚刚蠕动了一下,那些被强行压制的回忆碎片,便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进脑海——
电话那头干部监督科陈科长那冰冷如铁、宣判般的声调:“实名举报,政治面貌申报不实。”
翟部长“亲自交代”后,陈科长在灰尘废墟里翻找成绩单时卑微与殷勤并存的嘴脸。
赵天明家那道厚重冰冷的院门,和女保姆那句平淡却隔绝一切的“主家意思”。
还有那两只在红色搪瓷盆里徒劳挥舞巨螯、最终沉入绝望泡沫箱的天价青蟹……
举报的阴冷、权力的翻云覆雨、阶层壁垒的森寒,如同无数根无形的刺,扎进他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里。
那份考上后的短暂喜悦和自信,在这冰冷现实的冲刷下,迅速剥落,露出苍白无力的内里。
那句梗在喉咙的反驳,终究没能吐出来,他用力吸了口气,喉咙干涩发紧,默默地点了点头:“嗯,爸,我知道。不说。”
父亲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儿子眼中的不以为然的火苗已经熄灭,才仿佛耗尽了精力般,深深吸了口烟,又长长地、疲惫地吐出来,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更加苍老愁苦,只剩下一种对世事无常的深深无力感。
他浑浊的目光望向窗外常津市永远灰蒙蒙的天际线,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声音模糊得如同自言自语:“他妈的,这烂事……到底谁举报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同时扎在了裴文辉和母亲心头:对啊,到底是谁举报的?
裴文辉也曾无数次在深夜被这个念头惊醒,咬牙切齿又无能为力。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三本学生,考个公务员,究竟踩了谁的尾巴?是那个笔试仅差他0.1分、体检时可能被他挤掉的第三名?还是……他根本不敢往下想。
裴强就是个挣扎在底层多年的小民,他那点人脉和手段,在真正的暗流面前连张薄纸都不如。
母亲更是除了默默垂泪和日夜祈祷,毫无办法,他们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来自暗处的致命一刀,连反击的刀柄都摸不到。
除了将一切归结于“世道险恶”、“人心不古”这八个浸透着底层人血泪和恐惧的苍凉大字,他们还能做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淹没了他。尘埃之下,汹涌未息。
他只是暂时爬上了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四周依旧是深不可测、随时可能将他再次吞噬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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