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辉心头猛地一震!
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极其强烈、极其尖锐的悲怆。
眼前倏然闪过无数画面:白雪在大学图书馆里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做题的专注侧脸;
在学校食堂,她吃着泡面热气氤氲中回头对他露出的、羞涩却温暖的笑容;
在冷飕飕的冬夜里,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硬给他围上,自己冻得鼻尖通红却笑着说“不怕我不冷”……
那些清贫却纯粹如水晶般的日子碎片,此刻像最锋利的冰凌,猛地刺穿了他冰冷愤怒的硬壳,狠狠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胀。
那个记忆里倔强又努力、干净又温暖的女孩子,真的被埋葬了吗?是被埋葬在这名为“燕京”的巨大染缸里了吗?
白雪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似乎并未察觉电话那端死一般的沉寂下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所以,文辉,我真的……配不上你了。你那么努力,那么干净,考上了公务员,走的是最光明正大的路……而我……”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明确的、不加掩饰的哭腔,“我走偏了,脏了……这条捷径,我选了,我知道它通往哪里,也知道它迟早会……但我回不了头了!至少现在,我不甘心回头!”
裴文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某种沉重的块垒死死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极度的悲哀之后,竟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冷漠的平静开始弥漫。
心脏依然沉甸甸地痛着,但那痛感仿佛被包裹在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石膏里。
他感觉不到愤怒了,连悲伤都变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原来,心死的感觉不是炸裂,而是……彻底的麻木和冰冷。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租下的这个不到二十平米、弥漫着潮湿石灰味的小屋——这就是他的人生战场,与她的名利场,早已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不要为我难过,文辉。”
白雪似乎终于整理好了情绪,声音重新变得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种释然之后的冷静和疏离感,“好好做你的工作,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只是……只是如果你将来有机会,真的,我建议你不要一直待在小地方。有机会,也到燕京、到魔都、到那些真正的大城市走一走,看一看。”
“去看看那里的天有多高,风有多快,看看那些楼有多亮,街上的人有多拼,有多疯……
你会明白,这个世界……远比我们在大学里想象的要……‘丰富’得多。你会开眼界的,真的,文辉……”
裴文辉垂在身侧空着的手指,无意识地捻搓着身下粗糙的化纤床单,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看着对面墙皮上一块小小的、形状狰狞的剥落处,像一个沉默的黑色伤口。开眼界?丰富的世界?
此刻,这个小小的、简陋的出租屋,空气沉滞带着霉味,外面是夜晚城中村独有的、混杂着油烟和遥远吆喝的背景噪音。
那些名牌包包、顶级餐厅、国贸夜景……与他隔着何止千山万水?那所谓的“丰富的世界”,此刻在他冰冷的感知里,更像是一个巨大、光鲜、却又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里面行走着迷途的灵魂。
“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听见这些,”白雪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带上一种彻底的、尘埃落定的疲惫,“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以后……各自珍重吧。”
裴文辉的指尖停止了无意识的捻动,那份刺骨的冰冷和麻木,正在被一种更巨大的、沉重的疲惫感所取代。
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耗尽生命全部的鏖战,所有激烈的情绪都被燃烧殆尽,只留下大片灰烬,和……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奇异空洞。
他缓缓地、极其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再见。”
没有怨恨的咒骂,没有纠缠的挽留,没有泣血的追问,只有冰冷的、彻底的、不带一丝涟漪的道别。
这两个字抽空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
电话那一端,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细微的电流声证明着连接未曾中断。
过了很久,久到裴文辉以为她早已挂断时,听筒里终于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得像羽毛飘落尘埃:
“……嗯。再见。”
“嘟……嘟……嘟……”
忙音立刻响起,干脆利落,切断了那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唯一丝线。
结束得如此彻底。
出租屋彻底陷入了黑暗的死寂,只有窗外远处不知谁家的电视机声隐隐传来,带着一种世俗的、琐碎的热闹背景音。
手机屏幕的光线早已熄灭,冰冷的机身从他陡然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铺着旧化纤床单的床铺上。
裴文辉没有去捡。
他就那么僵硬地坐着,身体微弓,像一个被抽掉了所有脊椎骨的木偶。
眼睛空洞地望着墙壁上那块狰狞的霉斑,时间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窗外的夜色更沉了。
城中村特有的、混杂着廉价食物香气与污水蒸腾的气息,顽强地从门缝、从推拉窗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萦绕在这不到二十平米的空间里,贫穷、市井、现实的味道。
刚才电话里描述的那些璀璨、奢靡、迷幻的光怪陆离,仿佛只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宇宙的幻觉。
唯有此刻这简陋出租屋里的寒意和空气中廉价清洁剂混合着霉菌的气味,才是砸在裴文辉鼻端、无比沉实的存在。
他没有流泪,一滴也没有,只有胸腔里那颗还在顽强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沉重地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像被泡在冰冷的海水里,带来一种窒息般的闷痛。
就在这时,被他扔在床上的手机屏幕,倏地一下,又亮了。
不是铃声响起的前兆,而是屏幕本身亮起,显示出一条新的微信消息提示。
这骤然而来的微光,在黑暗的陋室里异常刺眼,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猛然刺破了凝结的黑暗和死寂。
沈东:“文辉,周一早晨早点到单位,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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