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辉几乎是瘫在副驾驶座上，后背的冰凉透过单薄的衬衫直刺脊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那声音在骤然沉寂的车厢里显得如此响亮，几乎盖过了空调出风口的嘶嘶声。
他不敢看后排，只是微微颤抖着手，摸向袖口内侧，摸索着关掉了那个火柴盒大小的执法记录仪。
指腹触碰到那金属外壳的冰凉，让他激灵了一下。
他汇报完，车内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他甚至能感觉到后排那道闭目养神的侧影所蕴含的、无形的重压，像冰冷的山石悬在头顶。
过了几秒钟，或许更久，裴少锋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一线。
他没有回头，目光随意地掠过车窗外光秃的树杈，然后淡淡地，用一种仿佛在决定晚饭吃什么的平静语气抛出了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指令：
“拍到了就行，没签到的——全部通报。”
嗡——！
裴文辉只觉得脑袋里像是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全部通报？！
就因为没按时签到？！
这……这就是督查的雷霆手段？他甚至还没有去看照片，不知道具体没签到的人数，就凭自己刚才报信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通报！全区通报！裴文辉完全可以想象，当某个名字因为区区早晨迟到几分钟甚至十几分钟，就被赫然列在区委督查专报这种极具威慑力的文件上，被送到全区各级各部门主要领导的案头时，将是怎样一种震动。
这比当面批评严厉百倍，这几乎等同于在仕途履历上烙下一个显眼的污点。
就在他懵然不知所措，巨大的震惊还在颅腔内反复激荡时，旁边的任崇超几乎在裴少锋话音落下的瞬间，身体便条件反射般微微前倾，侧过脸对着后排，用极其恭敬、请示的语气迅速确认：“裴主任，是以区委督查专报形式？”
任崇超的反应精准而熟练，像一台精密仪器输入了指令后的自动反馈，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迟疑，仿佛这样的处理方式是再寻常不过的流程。
裴文辉下意识地看向他，在他眼中捕捉到的只有一丝习以为常的凝重，而非任何惊诧。
“嗯。”裴少锋鼻腔里发出的一个音节，低沉却带着千钧之重，“全区通报。”他微微颔首，补充了那四个字的份量。
随即，那双深邃的眼睛再次阖上，仿佛刚刚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他需要继续养神。
没有追问过程，没有核实细节，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简洁，冰冷，决绝。
绝对的权力之下，任何解释和申辩都显得苍白无力。
裴文辉靠在椅背上，喉咙发干，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座椅的边缘。
车内再次陷入压抑的沉默，但此刻的沉默与刚才的恐惧截然不同。
它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锐利，他眼睁睁看着，一条轻飘飘的指令，瞬间化作了足以碾碎许多人一天、甚至一段时间心力的重锤。
那专报上一个个通报批评的名字，背后可能是一个家庭的匆忙早饭，可能是一次偶然的堵车，也可能只是多打了一个电话……但在督查室的冰冷齿轮面前，这些都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结果。
这就是督查的权力！
如此直接，如此生硬，如此不容置喙。
他胸腔里翻涌的不再仅仅是后怕，而是对规则冰冷本质的强烈冲击，以及一丝……荒诞感。
这种感觉，比被苗文超认出时更让他心底发凉。
车子重新启动，平稳地驶向下一站，一路无话。
当车子终于在西街区政府后一个僻静的拐角停下，裴少锋睁开眼，没有丝毫停顿地推门下车。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那抹穿着深色大衣的高大身影没有回头，径直逆行汇入清晨匆匆上班的人流中，步履沉稳，很快消失不见。
“呼——”
直到此刻，车内的空气才仿佛重新流动起来，任崇超几乎是和徐薇雪同时长长地、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那种骤然松弛下来的声音在车厢里清晰可闻，裴文辉紧绷的身体也像被抽掉了筋骨，软软地靠回了椅背。
“没事了，文辉。”徐薇雪温和的声音从后排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别紧张，过去了。”
任崇超打着方向盘将车汇入主路，也笑了起来，笑声里有些无奈也有释然：“是啊，放松点。我们第一次去督查，比你狼狈多了，我还记得当初查乡镇值班室，紧张得差点把人家签到簿撕破。”
“任哥，薇雪姐，”裴文辉缓过一口气，心里憋了一早上的惊涛骇浪迫不及待地要倾倒出来，“刚才在城关街道……你们不知道，太吓人了！”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描述：看到签到表时的故作镇定，发现苗文超时魂飞魄散的瞬间，如何强装不认识，拍照时那一声快门带来的死寂和目光聚焦，尤其是苗文超认出他并快步走来质问时，那种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巨大压迫感……
“我真怕他当场拦下我，那手机照片要是被删了或者被当场要求删除，我可怎么交差啊。”
“能理解，太能理解了！你能扛住压力完整出来，已经很厉害了！”徐薇雪感同身受地应和着，她语气里有真诚的鼓励。
任崇超也点点头，笑容略带感慨：“苗文超认出你了？嗯……不过能走掉就行。咱们这活儿，很多时候就打个时间差、信息差。第一次嘛，能全身而退，就算过关，手段可以练，胆气是关键第一步。”
听着两位“前辈”温暖的理解和宽慰，裴文辉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了一点。
但那冰冷的通报指令，以及任徐二人对裴主任指令那习以为常的接受态度，依然在他心头盘旋。车里暂时沉默下来，只余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裴文辉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泽川区普通的楼房在朝阳下逐渐恢复了日常的喧嚣底色。
那些匆匆的行人、挤满公交的学生、街边吆喝的小贩，构成一个真实而充满了烟火气的世界。
这个世界，与他刚刚从那个冰冷、高效的“督查世界”里抽身时所感受到的荒诞感，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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