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根传动轴做成了,船开走了,厂子保住了。”维塔宁说,“但马蒂师傅累倒了,一个月后就死了。死前,他把炼钢的方子写下来,交给老板,说‘芬兰人得有自己的钢,不能老靠别人’。老板把方子收起来,但再也没炼过——因为进口钢又到了,便宜,省事。那个方子,后来不知道丢哪去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那时年轻,不懂。觉得马蒂师傅傻,为了点钢,把命搭上了。但现在我老了,明白了。他不是为了钢,是为了……不靠别人。芬兰人,不能什么都靠别人给。吃的,穿的,用的,还有……尊严,都得自己挣。”
他看着卡尔:“你现在做的事,和马蒂师傅当年一样。在炼钢,在炼芬兰人自己的东西。俄国人想要,就给他们,但不能全给。得留一手,留个种子,等哪天他们不给了,我们还能自己长出来。”
卡尔感到喉咙发紧。他握紧手里的钢片,粗糙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真实的痛感。四十年前,在更艰难的条件下,在连像样的设备都没有的时候,就有人在做同样的事——在黑暗中摸索,在绝境中坚持,为了不靠别人,为了自己挣。
“维塔宁师傅,”卡尔的声音有些哑,“您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老了,看明白了。”维塔宁看着车间,看着那些忙碌的工人,看着巨大的平炉,眼神温柔得像看自己的孩子,“这钢厂,不只是炼钢的地方。是芬兰的骨头,是脊梁。骨头不能软,脊梁不能弯。俄国人想要技术,可以,但不能把骨头抽走,把脊梁打断。你们年轻人,得守住这个。我老了,帮不上大忙,但眼睛还能看,耳朵还能听。车间里的事,俄国人的动静,我帮你盯着。”
他从怀里又掏出个小本子,递给卡尔:“这是我这几个月记的。俄国人什么时候来,问了什么,看了哪里,和谁说了话,都记了。可能有用。”
卡尔接过本子。巴掌大的小本,纸张粗糙,用铅笔写的字,歪歪扭扭,但很仔细。翻看,每一页都记着日期、时间、事件。某月某日,瓦西里耶夫检查原料仓库,在镍铁堆放处停留十分钟。某月某日,俄国助手在化验室待了一下午,翻看旧记录。某月某日,两个观察员在车间量了几个零件的尺寸……
这些信息,单独看没什么,但连起来,能看出俄国人的关注点,他们的思路,他们的疑心在哪里。这是珍贵的情报。
“维塔宁师傅,这太危险了。如果被他们发现……”
“发现就发现,我一个老头子,能把我怎样?”维塔宁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最多抓走,关起来。我活了六十五年,够本了。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你们得活着,得把钢厂守下去,得把马蒂师傅当年想做的事,做完。”
他拍拍卡尔的肩,手很粗糙,但有力:“记住,卡尔工程师,钢是炼出来的,但脊梁是长出来的。炼钢要用火,长脊梁,得用时间,用苦,用不服输的心。咱们芬兰人,别的不多,就是时间长,苦吃得多,心……最硬。”
说完,他收起那些旧钢片,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佝偻着腰,慢慢走开了。背影在车间昏暗的光线中,显得那么瘦小,又那么高大。
卡尔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小本子,感觉它重如千钧。这不是本子,是传承,是四十年前那个死在炉前的老铁匠,和今天这个站在炉前的老工人之间,无声的接力。是芬兰工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从依赖到自立的漫长旅程中,一代代人默默传递的火种。
他想起帕维莱宁教授,在郊外农场地窖里,守着那个三十大气压的反应釜,做着可能永远无法实用化的试验。想起查尔斯先生,在书房里,面对着帝国的压力,在铁栅中寻找缝隙。想起曼纳海姆,在议会里,用数据和法律,进行着注定失败的抗争。想起彼得主任,在监狱里,承受着审讯,守护着秘密。
还有他自己,站在这里,在俄国专家的注视下,在平炉的火焰前,守护着镍钢的工艺,守护着芬兰工业的尊严。
他们都在做同样的事——守护火种。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守护着同一簇火。这簇火,叫自立,叫尊严,叫不靠别人。
车间门口,那个俄国助手还在那里,像个幽灵。但卡尔不怕了。他握紧小本子,放进口袋,转身走向平炉。炉火在砖墙后燃烧,发出低沉的轰鸣,像这个国家工业的心跳,微弱,但坚定,在漫漫长夜里,等待黎明。
第十炉钢就要开始了。瓦西里耶夫要全程监督,要从原料开始控制。这会很难,很危险。但卡尔知道,他必须做,而且要做好。要在俄国人的眼皮底下,既交出他们想要的,又留住不能给的。要在铁钳的夹缝中,找到生存的空间。
这是战争,没有硝烟,但关乎生死。而他,是战士。在平炉前,在数据里,在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操作里战斗。
炉火不熄。只要火还在烧,就还有光,还有热,还有希望。
远处传来钟声,下午三点了。瓦西里耶夫该回来了。卡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下工装,走向原料区。战斗,将继续。
而在车间的阴影里,维塔宁老师傅坐在一堆废料上,看着卡尔的背影,眼里是欣慰,是担忧,是老人对年轻人那种复杂的、说不清的感情。他从怀里掏出那块最旧的钢片,轻轻抚摸,像抚摸一个久远的梦。
“马蒂师傅,”他低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看见了吗?又有人在炼钢了。这次,炉子大了,设备好了,但事,还是一样的。咱们芬兰人,还在炼自己的钢,长自己的脊梁。你,可以安心了。”
钢片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像四十年前那炉土钢的回光,像这个国家工业漫长来路上,永不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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