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昌时,已是五日后。
五十袋羊毛堆满织造坊半个院子,陈阿嬷带着蚕娘们连夜挑拣、分等。梳棉机的真机试制也正式开始,刘一斧和韩铁火几乎住在了工坊里,叮当声日夜不绝。
李远则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混纺呢料的改进中。鲁广孝那句“你见过雪吗”如警钟长鸣,让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让人从冰窖取来冰块,在密闭房间里模拟严寒环境,测试呢料的防风、透气、保暖性能。
第七日,第一批混纺呢料正式下机。
灰白色的料子,厚实却柔软,对折后吹气,气息透过缓慢均匀。浸水后拧干,内层仍保持干燥。李远又让人模仿军士操练,反复摩擦、折叠、践踏,呢料不起球、不变形。
“成了!”顾花眼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夫织了一辈子锦,从没想过,布还能这么织!”
李远却道:“还不够。顾师傅,你再织一匹,这匹要加一道工序——在织造时,每隔三寸夹入一根极细的麻线。”
“麻线?为何?”
“增加耐磨。”李远解释,“军士行军,衣物最易磨损处在肩、肘、膝。若在这些关键位置夹入麻线,虽略显粗糙,却可延长数倍寿命。”
顾花眼恍然大悟:“妙啊!这好比盖房子加梁柱!”
“正是。”
又三日后,改良版的混纺呢料织成。李远亲自裁剪、缝制,做成一件短袄。他让坊中最壮实的工匠穿上,在院中挑水、劈柴、攀爬,操练整日。
傍晚验收,短袄肘部、肩部仅有轻微起毛,整体完好。
“可以了。”李远终于点头,“顾师傅,照这个标准,先赶制五十套。刘师傅,梳棉机再调试两日,务必运转平滑。韩师傅,轴承和罗拉要再淬火一次,确保耐磨。”
众人领命,坊中热火朝天。
第十日黄昏,王承恩派来的信使到了。
不是寻常驿卒,是个面白微胖的中年宦官,姓田,说话细声细气,却自带一股威势。他径直来到织造坊,看了梳棉机真机演示,又检验了混纺呢料和成品短袄。
“李坊主,”田公公慢条斯理道,“王公公有令,请你带上梳棉机图纸、混纺工艺详解、以及五十套成品,三日后随船北上。”
“北上?”李远一怔,“去何处?”
“京师。”田公公看了他一眼,“陛下要亲眼看。”
满坊皆惊。
朱清瑶闻讯赶来时,李远正在办事房整理文书。她屏退左右,关上门,第一句话便是:“不能去。”
李远抬头。
“京师水深,你这点东西进去,骨头都剩不下。”朱清瑶面色凝重,“工部、户部、织造局、还有各路勋贵……谁都想来分一杯羹。你这梳棉机若真被定为军需,往后就是块肥肉,多少人盯着咬!”
“我知道。”李远放下笔,“但王公公亲自下令,能不去么?”
朱清瑶咬唇:“我让父王想法子……”
“郡主。”李远打断她,“若陛下真要亲征,这梳棉机和混纺呢料,就是实打实的军功。宁王府需要这份功劳。”
“可你——”
“我不会有事。”李远起身,走到窗边,“王公公既然让我去,必有所安排。且鲁指挥使那边,我也算有了些香火情——他是边军出身,在京师旧部不少,必要时或能照应。”
朱清瑶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忽然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可。”李远转身,“郡主,这趟去京师,明面是献技,暗里不知多少风波。你身份尊贵,若卷入其中,王府更难回旋。”
“那你呢?你就不是王府的人了?”
“我是织造坊坊主,是工匠。”李远笑了笑,“工匠献技,成了是本事,败了是学艺不精,牵扯不到王府根本。”
这话说得通透,却让朱清瑶心头发酸。她知道李远说得对——他把自己放在“工匠”的位置,就是为王府留了退路。
“李远,”她走到他面前,仰头看他,“你记着,无论发生什么,宁王府是你的后盾。父王或许看似荒唐,但护短的心是真的。我……也是。”
最后三字轻如蚊蚋,却重重撞在李远心头。
他喉头动了动,半晌才道:“郡主放心,我会小心。”
两人相对无言。窗外,夕阳西下,将织造坊的屋檐染成金红。
三日后,李远带着两大箱文书样品,登上了北上的官船。田公公同行,另有二十名王府护卫——是宁王亲自点的好手,领头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姓赵,据说曾在边军做过哨长。
船离南昌那日,朱清瑶站在码头,杏黄衫裙在江风中飘拂。她没有说话,只遥遥挥手。
李远立在船头,直到那个身影变成小小一点,才转身进舱。
一路沿长江东下,过安庆、芜湖、江宁,十余日后抵达扬州。在此换乘漕船,沿运河北上。
漕船拥挤,船速缓慢。李远大部分时间待在舱中,反复研读带来的资料,设想可能遇到的质问。田公公偶尔来坐坐,聊些京师风物,话里话外提点些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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