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疼醒的。背上的鞭伤经过一夜,从火辣辣的疼变成了闷钝的痛,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慢慢磨。
我轻轻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呻吟。傅文佩睡在里间的小床上,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屋里冷得像冰窖。十二月的上海,这种老房子根本不保温,寒气从墙缝、地板缝里钻进来,把人骨头都冻透了。
上辈子我最恨这种早晨——穷,冷,饿着肚子,还要强打精神去陆家讨那二十块钱的“施舍”,看王雪琴那张挂满假笑的脸。
但这辈子,我看着从破窗户纸透进来的微光,心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不靠陆家了。
一分一厘都不靠。
我轻手轻脚爬起来,裹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走到桌边,打开那个旧铁皮盒子,又数了一遍钱。
十八块七毛。
在1936年的上海,这些钱够普通人家省吃俭用活半个月,但想干点正经事,差得远。
得先有进账。
我走到那张瘸腿的桌子前——那是傅文佩从旧货市场捡来的,桌腿底下垫着三块砖头才勉强平稳。拉开抽屉,找出半截铅笔和几张草纸。
写文章。
这是我目前能想到最快、最不需要本钱的赚钱方式。上辈子为了“配得上”何书桓那酸溜溜的文艺腔,我确实读过不少书,也偷偷练过笔,虽然那些文字后来都成了日记里自怨自艾的注脚。
但现在,那些阅读量就是我的本钱。
写什么?
我咬着铅笔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弄堂里卖粢饭糕的阿婆已经开始生火,热气混着米香飘过来,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
民国报纸上最受欢迎的栏目是什么?时评。家长里短的社会新闻。还有……读者来信吵架专栏。
对,吵架。
我眼睛一亮。
《申报》《新闻报》《大公报》,每天都有“读者论坛”版,登些针砭时弊、议论风生的短文。稿费不高,千字大概五毛到一块钱,但胜在门槛低,见报快。更重要的是,这个栏目允许用笔名。
“黑豹。”
我提笔在纸上一划,两个字跃然纸上。干脆,利落,带着点野性,跟“陆依萍”这个温婉的名字毫不相干。
写什么呢?
笔尖悬在纸上,昨晚陆振华挥鞭子时那张暴怒的脸、王雪琴每个月施舍那二十块钱时高高在上的神情,又浮现在眼前。
那就写这个。
《论“孝道”新解:当父权沦为暴力的遮羞布》
开头第一句:“近日听闻某大户人家,以‘家法’为名,鞭笞亲生女儿至皮开肉绽。邻里哗然,父却振振有词:此乃管教,天经地义。”
我没点名道姓,但字字指向陆家。
“古语云:父慈子孝。慈在前,孝在后。若父不慈,动辄打骂,视子女为私产,则子女之孝,从何谈起?今已是民国二十五年,帝制早废,平等自由之声响彻神州,何以某些家庭仍如封建堡垒,父为天,子为地,动辄以‘孝’字压人?”
我越写越快,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上辈子憋在心里的那些话,那些委屈、愤怒、不甘,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字句,从笔尖倾泻而出。
“更有甚者,某些为父者,对待不同子女,天差地别。嫡出者锦衣玉食,庶出者粗茶淡饭;偏爱者捧若明珠,厌恶者弃如敝屣。此等行径,与市井商贾待货何异?货分三六九等,子女亦分三六九等乎?”
写到这里,我顿了顿。
会不会太尖锐了?
但转念一想,怕什么。署名是“黑豹”,陆振华就是把上海滩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到福煦路弄堂里这个刚刚被他打过的女儿头上。
况且,我要的就是尖锐。
“故曰:新时代之孝,非愚孝,非盲从。父慈,子当孝;父不慈,子可争,可辩,可依法维权。女子亦为人子,非父之附庸。若有暴力相加,当诉诸法律,求诸公理。妇联何在?报馆何在?街坊邻里之公论何在?”
最后一段,我收了收笔锋:
“此文非为煽动家庭不睦,实为呼吁真正的父慈子孝——以尊重为前提,以平等为基础。愿天下为父者,以爱育子,而非以鞭育人;愿天下子女,皆能在阳光下挺直脊梁,而非在阴影中屈膝求生。”
写完,通读一遍。
两千字左右,火力全开,但道理站得住脚。特别是最后那句“诉诸法律”,在这个年代算是相当先锋的观点了。
我小心地把草稿誊抄到正规稿纸上——这是去年方瑜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套浅蓝色的信笺,我一直舍不得用。字写得工工整整,横平竖直,确保不会因为字迹潦草被编辑直接扔进废纸篓。
封好信封,贴上邮票。地址写的是《申报》编辑部“读者论坛”栏目。
投出去之前,我又看了一眼署名:黑豹。
从今天起,陆依萍要活在阳光下了。
而“黑豹”,会替我把那些不能明说的话,全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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