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急促的敲门声从书店后门传来。
那扇连着阁楼窄梯的木门,很少有人知道。我披衣起身,推开阁楼小窗往下看——李副官站在晨雾里,佝偻着背,手抬起又放下,整个人像被霜打蔫的庄稼。
我快步下楼,拉开门闩。
“李叔叔?”晨光微熹中,我看清了他脸上的神情——眼窝深陷,胡茬凌乱,那双曾在战场上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像濒死的困兽。
“依萍小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可云……可云出事了。”
“进来说。”我侧身让他进来,顺手掩上门。
窄小的厅堂里,李副官没有坐。他站在那儿,双手攥了又松,军人的站姿还在,魂却像散了。
“昨晚上……”他的声音在抖,“可云不见了。我和玉真找了一整夜……最后在苏州河边……”
苏州河。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进肺腑。我猛地想起顾慎之说起他母亲时的神情——那种平静叙述下的深渊。
“她站在水里,”李副官闭上眼睛,额头青筋暴起,“水淹到小腿。我去拉她,她回头看我……眼神空荡荡的,像……像不认识我。她说,要去找念萍。”
念萍?
我愣了一瞬。上辈子可云疯癫后,总是抱着一个破布娃娃,一遍遍念叨这个名字。我一直以为是孩子的乳名,却从没深想过——
念萍。念着谁的萍?
“念萍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
李副官的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是……可云的孩子。去年秋天生的……女孩。”
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孩子。已经出生了。比上辈子早了整整一年。
“孩子现在在哪儿?”我强迫自己冷静,心里却已知道答案。
“没了。”两个字,像两记闷锤,“生下来才七个月……太小了……在医院熬了三天,没撑过去。”
他蹲下身,双手抱住头:“可云给孩子起名叫念萍。她说……说依萍姐是第一个待她好的人,说要让孩子记住这份好……”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念萍。
因为我。
那个素未谋面的小生命,因为母亲对我的感念,得了这样一个名字。然后匆匆来这世上一趟,又匆匆走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声音干涩。
“那时候依萍小姐刚搬出来……”李副官抬起头,满脸是泪,“自己都难。可云不让说。她说,依萍姐已经够苦了,不能再给你添堵。”
添堵。
这个傻姑娘,自己都在深渊里了,还在想着不要给别人添堵。
“陆尔豪知道吗?”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李副官的沉默就是答案。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那个在陆家客厅高谈阔论新思想、新道德的男人,知道可云怀了他的孩子,知道她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知道孩子夭折了——然后他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
“可云现在怎么样?”我握住椅背,指节发白。
“从河边带回来后……就不说话了。”李副官的声音支离破碎,“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睛盯着天花板。玉真喂她水,她咽了,喂她粥,全吐出来。”
我转身往阁楼上走:“我去换衣服,马上过去。”
“依萍小姐!”李副官叫住我,声音里满是挣扎,“这事……牵扯到尔豪少爷,牵扯到陆家。我知道您好心,可是——”
“可是什么?”我停在楼梯口,回头看他,“李叔叔,可云叫我一声‘依萍姐’,念萍的名字里有我的‘萍’。这件事,我管定了。”
李副官的眼泪滚下来,砸在水泥地上,碎成几瓣。这个在东北军枪林弹雨里没掉过泪的汉子,此刻哭得浑身发抖。
---
去李家的路上,天色渐渐亮了。弄堂里的煤炉次第生起,炊烟混着晨雾,给破败的街景蒙上一层不真实的柔光。
可我的脑子里,全是上辈子的画面——
可云疯疯癫癫地满街跑,喊着孩子的名字;陆家人避之不及的眼神;王雪琴站在陆家大门前,叉着腰骂“下贱坯子”;陆尔豪躲在门后,连头都不敢露……
这辈子,我不会让这些重演。
至少,不能全照原来的剧本。
李家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屋里比记忆中还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门缝透进一线惨白的天光。
玉真婶坐在床边,握着可云的手,整个人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像。
可云躺在床上,薄被下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起伏。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慌。
“可云。”我在床边坐下,轻声唤她。
没有反应。
我握住她的手。冰凉,像握着一块浸了水的石头。
“可云,是我,依萍姐。”
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我,聚焦了很久,才认出我是谁。
“依萍……姐……”声音轻得像羽毛,一吹就散。
“嗯,我来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