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着一把浅绿色的伞,伞面很小,遮不住多少雨。她怀里抱着个保温桶,低着头匆匆往外走,没看见我。走到路边时,她脚下一滑,保温桶掉在地上,盖子摔开了,汤汁洒了一地。
她蹲下去捡,伞歪到一边,雨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我走过去,把伞撑到她头顶。
如萍抬头,眼睛红肿,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看见我,愣了愣,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摔着没?”我问。
她摇头,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汤汁在雨水里晕开,油花漂着,很快就被冲散了。
我帮她捡起几块大的碎片。她的手在抖,手指被划破了,渗出血珠,混在雨水里,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如萍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厉害,“他今天一直看着窗外,不说话。护工喂他喝汤,他喝了两口就吐了。”
我没接话。
“姐。”如萍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很冰,“你恨他,恨我们,我懂。可现在他这样了,妈也在牢里,书桓家不要我了……你满意了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恐惧、怨恨、绝望,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天真的不理解。
“如萍,”我说,“你问我满不满意,不如问问你自己——如果今天坐在轮椅上的不是他,而是我;如果今天在牢里的不是王雪琴,而是傅文佩;如果被退婚的不是你,而是我——你会怎么做?”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你会哭,会难过,”我替她说,“但你会去法院做担保人吗?你会每天炖汤送去医院吗?你会为了我去求何家吗?”
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水帘。
如萍松开了手。她慢慢站起来,保温桶的碎片还攥在手里。
“我恨你。”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恨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恨你把一切都毁了。”
“那就恨吧。”我说,“恨至少比自欺欺人强。”
我转身要走,她忽然在身后说:“梦萍下周末回来。”
“我知道。”
“她说她要考医学院。”如萍的声音里有一丝古怪的笑意,“她说以后要当医生,治好所有因为愚蠢而生病的傻子。”
我回头看她。她站在雨里,浅绿色的伞歪在肩头,脸上有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姐,”她说,“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会吧。”我说,“上海就这么大。”
我回到车上。顾慎之正在看一份稿子,见我上来,合上文件夹。
“见到如萍了?”
“嗯。”
车重新启动。雨刷器又开始工作,左右,左右,规律得让人昏昏欲睡。
“依萍。”顾慎之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头看他。
“你之前说,人要求个心安。”他看着我,“我现在告诉你,心安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你做了该做的事,这就够了。”
车停在印刷厂门口。顾慎之先下车,撑开伞,然后绕过来替我开车门。
伞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我们并肩走进印刷厂,机器的轰鸣声立刻淹没了雨声。
厂长老陈迎上来,手里拿着校样:“陆小姐,顾先生,这期样刊出来了,您看看。”
我接过那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杂志。封面是方瑜设计的,一个女子的剪影,站在窗前,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但天边已经有一线微光。
翻开内页,我的专栏在第三页。标题是《财产权:女性独立的第一个台阶》。
“印吧。”我说。
机器轰隆隆地运转起来。纸张在流水线上飞驰,油墨滚过,字迹显现,一页,又一页。
顾慎之站在我身边,我们谁都没说话,就看着那些崭新的杂志一沓沓堆起来,越堆越高。
从印刷厂出来时,雨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把湿漉漉的街道染成金色。
顾慎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我打开,是一支黑色的钢笔,沉甸甸的。
“笔帽能旋开。”他说,“里面有个小机关,必要的时候能拍照。笔身是实心的,握紧了,能当个防身的物件。”
我把钢笔握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但很快就被体温捂暖了。
“下周我要去南京。”他说,“一两个月。”
“有危险吗?”
“没有。”他笑了笑,“就是些学术会议,还有……见几个人。”
我把钢笔别在衣襟上:“什么时候走?”
“下周二。”
“我送你。”
“依萍,”他看着我,“你忙你的,不用送。”
我们站在印刷厂门口,阳光越来越亮,地上的积水反射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有电车驶过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是这座城市的脉搏。
“顾慎之。”我说。
“嗯?”
“谢谢。”
他侧过头看我,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微微弯起:“谢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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