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我的父亲是一名老兵
文/树木开花
他胸前那枚二等功勋章在阳光下刺得我眼睛发酸,而我真正羡慕的是那些能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们。直到整理遗物时发现他锁在铁盒里的日记:
“豹子绿莹莹的眼睛在火圈外徘徊。
就像童年那些不敢生火的白天黑夜。
我这一生都在点火——为逃荒的乡亲点过火把,
为学生们点过煤油灯,在战场点燃信号弹。
最对不起的是阿英,说好退伍就回来,却让她等了整整七年。
今天儿子问我为什么总看着操场上的孩子,他不知道,我真正看的是那些不用点火就能安然入睡的太平年月。”
一
父亲的书桌抽屉最深处,有个沉甸甸的枣红色铁盒,上了锁,钥匙他总挂在贴身裤腰上。小时候,我以为里面藏着了不起的宝贝,或许是打仗时从敌人那里缴获的稀奇玩意儿。直到他去世后,母亲默默地将那把磨得油光发亮的黄铜钥匙递给我,我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开了它。
没有想象中的金戈铁马,只有几枚用红布仔细包裹的奖章和功章,一沓泛黄、边缘卷曲的黑白照片,以及一本薄薄的、封面印着“工作笔记”的硬壳日记本。我拿起那枚最重的二等功奖章,入手冰凉,沉甸甸地压着掌心。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奖章上“八一”二字和麦穗齿轮反射出硬朗的光,刺得我眼睛微微发酸。
这光芒,瞬间将我拉回了遥远的童年。
那时,我最羡慕的,是邻居家的小柱子。每到黄昏,他那个在农机站工作的矮壮父亲下班回来,会一把将他捞起,稳稳地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绕着打谷场“骑大马”。小柱子咯咯的笑声能传出去老远,两只小脚丫在他父亲胸前快活地晃荡。而我父亲,永远是那身洗得发白、但领口袖口依旧扣得一丝不苟的旧军装,挺直着背脊,从县工商局的办公室回来,就沉默地坐在窗边,目光常常越过院子里疯跑的我们,望向更远的地方,不知是在看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还是在看操场上那些被父亲们高高举起的、无忧无虑的孩子。
我一度认为,他是不喜欢孩子的,或者说,是不喜欢我。他的爱,似乎都给了那身军装,以及后来那身同样板正的干部服所代表的职责。
翻开日记本,父亲那手熟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钢笔字,将我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个世界,与他后来展现给我的沉默、坚毅、近乎刻板的形象,格格不入。
“约莫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事了吧?我那时才七岁多,刚记得事。那天,天还没大亮,村头的狗就发疯一样叫,接着是锣响,夹杂着凄厉的喊叫:‘鬼子来了!快跑啊!’”
“娘一把将我从炕上拽起来,往我怀里塞了一张家里唯一那张半旧的、带着炕温度的芦苇席子。爹已经扛起了半袋粮食,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惊慌。全村的人像突然被惊扰的蚂蚁,涌出村子,朝着黑黢黢的南山狂奔。我不敢哭,也不敢问,只知道死死抱着那张席子,那是夜里唯一能隔开地上潮气的东西。”
“山里真冷啊,湿漉漉的冷气顺着裤腿往上爬。白天,大人绝对不让生火,哪怕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怕小妹妹冻得嘴唇发紫。娘说,烟囱冒烟,鬼子顺着烟就能找到我们,就像狼闻到腥味。我记得趴在草丛里,看着山下我们村子的方向,好像有黑烟冒起来,不知道是谁家的房子。夜里,更是静得可怕,连咳嗽都要死死捂住嘴,只有风声,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叫声,还有怀里这张糙硬的席子,提醒我还活着。”
二
日记里的文字,在这里显得格外稚嫩和破碎,仿佛那个七岁孩童的恐惧,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直接攥住了我的心脏。那个抱着席子、在深山老林里瑟瑟发抖、连火光都不敢奢望的男孩,真的是我那个永远腰板挺直、仿佛能扛起一切的父亲吗?
逃难回乡,满目疮痍。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父亲在日记里提到,解放后,村里第一次来了工作队的干部,动员孩子们读书。
“爹起初不同意,说家里缺劳力,读书不能当饭吃。是娘,那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女人,第一次那么坚决:‘砸锅卖铁,也得让娃认字!咱不能一辈子当睁眼瞎!’”
“我背上了娘用旧布片缝的书包,走进了祠堂改的学堂。那书本上的墨香味,真好闻。我像块干涸了很久的海绵,拼命地吸着每一个字。先生夸我聪明,学得快。后来,村里小学缺老师,因为我认得字最多,就让我去当了代课老师。那年,我才十七岁。”
“当老师的日子,是清贫的,但心里亮堂。每天放学,要走十几里山路回自己村。有一次,天擦黑了,我急着赶路,走到野狼沟那一片松树林时,猛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对绿莹莹的光点,从灌木丛后亮了起来。”
我的心随着父亲的笔迹骤然收紧。野狼沟,那地方我小时候也听老人们提起过,都说早年有豹子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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