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消息像带着瘟疫的风,瞬间刮遍了整个村子。
“捞起来了!李强捞起来了!在石头滩那边!”
彼时我正坐在村头大槐树下的石凳上假装看书,实际上是贪图这里的一点凉快。几个半大孩子尖叫着从田埂上跑过,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对于悲剧的懵懂兴奋。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书差点掉在地上。
李强,村长的独子,那个在村里横着走、整天游手好闲的二十岁青年。昨天傍晚还有人看见他喝了酒,摇摇晃晃地往河边去了。
石头滩那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黑压压的一圈,窃窃私语声像夏日稻田里的蛙鸣,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的死寂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通路,让哭得几乎晕厥的村长媳妇被人搀扶着进去,李富贵跟在她后面,那张平时总是红光满面的脸,此刻颓败得像糊了一层灶灰。
我挤在人群边缘,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脖子上的铜钱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不是温暖的烫,而是一种尖锐的、警告似的灼热。
透过人缝,我看见了河滩上那一幕。
李强的尸体被平放在一张临时找来的破草席上,浑身湿透,皮肤泡得发白起皱,嘴唇是青紫色的。他眼睛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几个胆大的男人正在旁边拧着湿衣服,低声交谈。
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死死钉在了他的背上。
不是水草,不是淤泥的痕迹。
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旧式红嫁衣的女人,像没有骨头一样,紧紧地、严丝合缝地趴在李强的背上。那身嫁衣红得刺眼,不像喜庆,反而像凝固的鲜血,湿漉漉地贴在她(它?)身上,勾勒出异常纤细的轮廓。她的头发又长又黑,水淋淋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发梢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落在李强僵硬的脖颈上。
周围是活人的世界,嘈杂,混乱,充满悲痛和恐惧。而李强尸体周围那一圈,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透着一种彻骨的阴冷和死寂。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了,手脚冰凉。外婆的警告在耳边疯狂回响,像擂鼓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别看!别出声!当不存在!
可我怎么当不存在?
那红嫁衣的女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
她搁在李强肩头的那只惨白的手,手指纤细得过分,指甲却是一种不祥的乌青色,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那颗一直被湿漉长发遮盖着的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我没有看到预想中腐烂或者狰狞的脸。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甚至称得上漂亮,只是白得毫无生气,像上好的瓷器。嘴唇却点得朱红,与那身嫁衣一个颜色。
她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潭深不见底的、浓郁的黑,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她看着我,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拉扯出一个僵硬而诡异的弧度。
那不是笑。那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无尽恶意的确认。
紧接着,一个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尖锐地刺入了我的脑海,带着河底淤泥的阴寒和水草的缠绕感:
“下一个,就是你。”
“啊——!”
我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一种破碎的抽气。周围的人被我的反应惊动,纷纷转过头来看我。我脸色煞白,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连连后退,撞到了后面的人也浑然不觉。
“这丫头,吓傻了吧?”
“肯定是,瞧那脸白的……”
“作孽啊,肯定是冲撞了……”
李富贵也看了过来,他那双红肿的眼睛里除了悲痛,此刻更掺杂了一种锐利而阴沉的东西,像钩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家跑。河水的腥气,混合着那红嫁衣女人带来的阴冷腐臭,仿佛粘在了我的鼻腔里,怎么甩也甩不掉。后背凉飕飕的,总觉得有双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我。
“下一个,就是你。”
那句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得我神经剧痛。
外婆……铜钱……为什么没用?她为什么能看到我?她是谁?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我快要窒息。
三
那天之后,我病了。
发起高烧,胡话连篇。梦里反复出现那条浑浊的大河,李强青白的脸,还有那个穿着红嫁衣的女人。她不再只是趴在李强背上,而是在水里漂浮着,伸着那双乌青指甲的手,要来抓我的脚踝。每次快要被她触碰到时,脖子上的铜钱就会猛地一烫,把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爹娘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吃了药,退了烧,但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和惊惧,却迟迟不退。我变得畏光,胆小,不敢一个人待着,尤其不敢靠近水边。甚至看到红色的东西,都会控制不住地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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