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账册如期而至,不再是太府寺,而是涉及军器监、将作监、甚至部分地方州府的仓廪转运记录。项目愈发庞杂,数额愈发惊人,牵扯的衙门和名目也越来越多,如同一个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线团,被强行塞进唐御这间小小的囚室。
送饭的老仆沉默依旧,但每次放下新账册时,那浑浊眼底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怜悯,又像是恐惧。
李琨来的次数变少了,但每次出现,带来的压力和审视却与日俱增。他不再问“看出什么了”,而是直接指出账册中的某个具体条目,让唐御“说说看法”,或者干脆丢下一个名字、一个衙门,让唐御“留意关联”。
这种针对性的考校,更像是一种榨取,压榨唐御所有的观察力、记忆力和推理能力,去填充他们那张巨大的关系网上的空白和节点。
唐御感觉自己像一架被过度使用的机器,日夜不停地运转,大脑因过度负荷而时常隐隐作痛。粗粝的食物和囚禁的生活消耗着他的体力,唯有强烈的求生欲和那股不肯服输的韧劲支撑着他。
他不再试图去记住所有细节,那是不可能的。他开始有意识地筛选、归类。他将所有发现的异常,按其性质、涉及衙门、可能流向,在自己脑中那张不断扩大的关系图上进行标注。
他发现,越是靠近北方军镇、尤其是与安禄山相关的物资调拨,账目做得就越“干净”,异常越隐蔽,往往隐藏在极其常规的、庞大的日常消耗和轮换储备之中。而相对“粗糙”的漏洞,更多出现在涉及京城权贵、特别是那些与北方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相关的环节。
这似乎印证了那个男人的话——河北那边的胃口,早已不满足于偷偷摸摸的零碎,他们有能力、也有途径,直接、大规模地吞食帝国的血肉。而盘踞在长安的某些蠹虫,则在利用这条庞大的输送渠道,中饱私囊,甚至可能扮演着某种白手套的角色。
就在他逐渐适应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节奏时,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带来了新的变数。
长安的秋雨,连绵而阴冷。雨水顺着高窗的木条缝隙渗入,在屋内墙角积蓄起一小滩湿痕,空气变得更加潮湿霉腐,让人呼吸都带着一股黏腻感。
这日深夜,雨声渐沥。唐御正对着一份河东道军粮转运的记录凝神思索,试图找出其中几批陈粮与新粮兑换差价中的猫腻。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雨滴敲击的窸窣声,从高窗的方向传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刮擦着窗外的墙壁。
唐御瞬间警醒,吹熄了油灯,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屏息倾听。
那窸窣声又响了几下,然后,一点极其微弱的白光,从窗棂的缝隙里飘了进来,晃晃悠悠,如同幽灵般,落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油纸包裹严实的纸团。
唐御的心脏猛地一跳!又是这种手段!
在确认窗外再无动静后,他悄无声息地摸过去,捡起了那个冰冷的纸团。
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油纸。里面没有纸条,只有一根纤细的、看似普通的——雨线(一种用于测量水平的细线)
这是何意?
唐御捏着那根冰凉柔韧的雨线,眉头紧锁。是警告他水平一点,安分守己?还是暗示某种测量?
他将雨线翻来覆去地查看,终于在雨线的一端,发现了一处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结节。不是自然形成的,像是被人故意打上去的。
他心中一动,尝试着轻轻拉扯那个结节。
啪。结节散开,雨线的一端,竟然露出一点点被捻得极细的、淡金色的丝线!
金线?!
虽然只有短短一丝,混杂在雨线的麻丝中,但其色泽和质感,绝非寻常!
唐御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想起这些日子核查过的那些账目!
无论是左藏库的绢帛支用,还是将作监的物料记录,甚至是地方进献的贡品清单中,都多次出现过一种名为“辟尘锦”的贡品!据记载,此锦产于剑南道,工艺极难,织入金丝,光华内蕴,据说有不易沾尘之效,极为珍贵稀少,专供宫廷和极少数得宠的贵戚重臣!
而所有账目中关于“辟尘锦”的记录,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模糊”!要么是赏赐记录语焉不详,要么是库存与支用数目存在难以解释的微小差异!
这根突然出现的、带着金丝的雨线……是在暗示辟尘锦?
对方是在给他指引方向?告诉他可以从辟尘锦这条线往下查?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正在查这些?他们到底想让自己查出什么?又是谁,能用这种方式,突破李琨和他背后势力的严密监视,将东西送进来?
无数疑问再次涌上心头。这根突如其来的雨线,像是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脑中关系图的一角,却又带来了更深的迷雾。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送饭老仆那种拖沓的步子,而是李琨那沉稳而富有压迫感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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