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河边的柳芽刚冒尖，嫩黄的芽苞缀满枝条，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绿意，连空气里都浸着泥土的腥甜。孟老实趁着夜黑，从炕席最底下摸出个铁皮盒子——那是李秀兰当年的陪嫁，红漆磨得只剩边角残痕，铜锁都包了层厚厚的包浆，常年锁着家里最金贵的家当。他捏着煤油灯凑过去，灯芯拨亮的瞬间，橘黄色的光裹着油烟味漫开，映着他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盒盖掀开时“咔嗒”一声轻响，里面的毛票、角票按面额码得齐齐整整，用细麻绳捆成小捆，几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压在最底下，边角都被摩挲得发毛。他指尖沾了点唾沫，一张一张往过捻，指腹蹭过带着体温的纸币，数到第三遍时，终于咧开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连声音都带着颤：“老婆子，够了！整整八十块！买木料、置青砖，妥妥的够了！”李秀兰凑过来，枯瘦的手指跟着数了一遍，激动得攥着男人的胳膊直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微光。第二天一早，孟老实把钱用蓝布帕子裹了三层，塞进贴身的衣兜，揣得紧紧的，踩着晨霜一路小跑到镇上。找到瓦匠刘师傅时，对方正蹲在房檐上补瓦，青灰瓦屑簌簌往下掉。孟老实仰着脖子喊了三遍，刘师傅才探出头，看见他冻红的脸，笑着打趣：“老孟这是捡着金元宝了？这么急火火的！”听明来意，刘师傅拍着胸脯应下：“放心！我亲自掌尺，砖缝要比尺子量的还齐，保准经得住山里十年的狂风暴雨！”从刘师傅家出来，孟老实又厚着脸皮去了张大叔家借木料。张大叔正抡着斧头劈柴，斧头落下“咔嚓”一声，木柴应声裂开，木屑溅起半尺高。听明白来意后，他把斧头往地上一拄，指了指院坝里堆着的松木：“说啥借！这些料堆着占地方，让老大拉去！不够我让小子再去后山砍几棵！去年小虎烧得说胡话，是小嫣儿摸着黑爬崖采柴胡，守着灶膛熬药到天亮，这恩情我记着呢！”消息像长了翅膀，借着村口的风一上午就飞遍了全村。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孟家院坝就挤满了人。王婶挎着个大瓦盆来和泥，盆沿还沾着昨晚和面的面渣，她儿子小虎攥着个小铁铲跟在后面，踮着脚往泥堆里铲土，脸上沾了泥点也不管，只顾着跟旁边的孩子比谁铲得快，小嗓子喊得通红；张大爷扛着把磨得锃亮的锯子，锯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他蹲在院角就开干，木屑纷飞中还不忘朝瓦匠喊：“刘师傅，房梁得架双榫！咱山里冬天风硬，别冻着娃们！”最让人意外的是孟老大，他扛着把锄头，红着脸走进院坝，头埋得低低的，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把锄头往地上一戳，声音闷得像打雷：“弟，以前是哥糊涂，办了不少浑事。这次翻修房子，我有的是力气，挑水、和泥、搬砖，你尽管吩咐！”孟老实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眼圈也热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哥，过去的事咱不提了，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一家人！”
李秀兰比所有人都起得早，鸡刚叫头遍就爬起来，在院坝角落支起了临时灶台。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脸映得通红，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她随手用袖子一擦，又往灶膛里添了根干松枝。大铁锅里蒸着红薯面窝头，她特意掺了半瓢细玉米面，揉面时揉得格外久，直到面团光溜溜的才罢手，窝头捏得圆滚滚的，顶端还特意捏了个小尖，像朵小蘑菇；热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裹着甜甜的香气飘出半条村，引得来帮忙的人都直咽口水。旁边的小锅里熬着玉米粥，里面放了提前泡好的黄豆，熬得稠稠的，勺子放进去能稳稳立住，还撒了把切碎的灰灰菜，绿莹莹的飘在粥面上，看着就有食欲。晌午时分，瓦匠师傅喊了声“歇工吃饭”，帮忙的人都围了过来。李秀兰用粗瓷大碗盛着窝头和粥，一碗碗往每个人手里递，递到孟老大时，特意多给了个窝头，还往他碗里舀了勺腌萝卜：“老大，多吃点，干活有力气！”紫嫣和紫薇也没闲着，紫嫣跟在瓦匠师傅身后当小徒弟，师傅要钉子，她就从布兜里摸出递过去，指尖被钉子硌得发红也不吭声；师傅要递刨子，她踮着脚接过来，小胳膊被木柄勒出红印，咬着牙硬是没喊累。紫薇端着个掉了瓷的搪瓷水壶，踮着脚尖给锯木头的张大爷送水，小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声音脆生生的：“张大爷，喝水！娘刚晾的，不烫！”张大爷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大口，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紫薇真乖，将来肯定跟你姐姐一样，是个有出息的好姑娘！”旁边的王婶正给小虎擦脸，闻言打趣道：“这姐妹俩，一个是顶梁柱，一个是开心果，老孟家这是积了大德喽！”
半个月后，当瓦匠刘师傅把最后一片青瓦铺好，拍着手上的灰喊出“成了”时，孟家的土坯房彻底换了模样。土墙换成了结实的青砖，砖缝抹得平平整整，像用墨线弹过似的；屋顶盖着青灰瓦，层层叠叠铺得严实，檐角还特意翘了个小弧度；窗户上装了亮堂堂的玻璃，阳光透过玻璃照进屋里，连墙角的蛛网都看得清清楚楚，屋里亮堂了不止一倍。孟老实走到新房前，伸出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轻轻摸着冰凉的青砖，指腹蹭过细密的砖缝，眼泪“吧嗒”掉在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哽咽着，声音都发颤：“俺活了四十多年，从小住的就是漏风的土坯房，下雨天盆盆罐罐接水，叮叮当当响到天亮；冬天裹着破棉絮还冻得睡不着，被窝里跟冰窖似的。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能住上这样的砖瓦房！”李秀兰拉着紫嫣的手，另一只手用围裙擦着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却满是欢喜：“这都是咱小嫣儿的功劳啊！要不是你领着你爹采山货，跟王老板签了供货协议，咱哪能这么快攒够钱翻修房子！以前总愁着孩子们住得委屈，逢年过节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现在可好了，再也不用怕刮风下雨了！”紫嫣看着崭新的房子，看着父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模样，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火炉。她想起刚穿来的时候，家里穷得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米缸底只剩半瓢碎米，如今不仅盖了新房，柜里还攒下了积蓄，窗台上摆着紫薇的布娃娃，墙上贴着建军的奖状。前世在福利院孤孤单单的日子早已模糊，这一世，她不仅有了家，还亲手把家变得这么温暖，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当晚，李秀兰杀了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炖了满满一锅鸡汤，加了红枣和枸杞，香气飘出半条村。邻里们都来道贺，张大爷拎着瓶散装白酒，王婶端着盘炸花生，院坝里摆了两张八仙桌，碗筷碰撞声、谈笑声混着鸡汤的香气，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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