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不是漫卷,是沉甸甸压下来的墨汁,从天边往山谷里灌,把连绵的山尖泡成暗金色的影子,连最后一缕夕阳都裹着冰——落在山脊上时,像冻硬的泪痕,风一吹,就碎成满地枯黄的落叶。秋风是带着刺的,卷着落叶往季星辰身上扑,不是飘,是往他破衣的窟窿里钻,带着腐土的腥气和冷泥,贴在他瘦得发瘪的后背上,像有人在耳边低低哭,那簌簌声里裹着一年来听熟的斥骂、脚踢声、馊汤泼在身上的黏腻感,绕着他的脚踝打转,让他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回忆,沉得膝盖发晃。
山道的泥是烂的,能陷进半只脚。季星辰赤着的脚踩下去,石子“咯”地嵌进皲裂的脚底——那裂缝是去年冬天冻出来的,至今没好全,石子一扎,旧痂“撕拉”裂开,淡红的血渗出来,混着泥粘在脚趾缝里,凉得像冰碴子往骨头里钻。他没知觉似的,膝盖打弯时晃了晃,像棵快被吹倒的草,伸手去扶旁边的松树,掌心刚碰到树皮,就因为太用力,指节泛得发白,指甲缝里嵌进细碎的树皮屑,扎得掌心发疼,他却没松——只有这一点实实在在的疼,能让他确定自己还活着,不是飘在光帝宗废墟上的影子。
他的衣衫早成了挂在骨头上的破布:袖口磨到露出发青的骨头,骨头缝里还沾着泥,风一吹就冻得发麻;衣摆短得遮不住脚踝,脚踝上旧疤叠着新痕,新的血痕还在渗血,是刚才被荆棘勾的,血珠顺着脚踝往下滴,滴在泥里,没一会儿就被烂泥埋了;前襟沾着的馊汤渍早干成了黑褐色,硬得像壳,还有几处暗褐的印子,是去年被地痞打的时候,流的血没洗干净,风吹过,那股馊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往他鼻子里钻。风从破洞里灌进去,吹得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微微起伏,肋骨根根分明,像要戳破皮肤,他却没拢一下衣襟——拢了也没用,破布挡不住风,就像他挡不住那些打、那些骂、那些失去一样。
他耷拉着眼皮,睫毛上挂着雾珠,半天不眨一下,雾珠越积越重,终于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点湿痕。看远方时,他的焦点是散的,像隔着一层磨花的玻璃,明明是陌生的山,却总觉得能看见光帝宗的方向,看见父亲燃烧的金色火焰,看见母亲化的光屑落在他发间,可眨眨眼,什么都没有,只有冷雾在眼前飘,像要把他整个人吞进去。
头发乱得像枯稻草,漆黑的发间混着几根刺眼的白——不是天生的,是去年躲在破庙里冻了三天三夜,醒来就看见的。那几根白头发,他不敢拔,也不敢摸,怕一摸,就想起破庙里的寒风,想起怀里紧紧攥着的玉佩,想起当时连呼吸都怕冻住的绝望。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尖得能戳人,嘴唇干裂得翻着皮,沾着泥和灰尘,他想咽口水润润,喉咙却发紧——一年没怎么说话,声带像锈住的铁片,连轻轻哼一声都费劲,呼出的白气在冷雾里飘两飘,就散得没影,像他这个人一样,在这世上没半点分量,连口气都留不下痕迹。
他走得慢,每一步都要顿一下,不是累,是膝盖软,像撑不住这具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偶尔会下意识摸颈间的玉佩——那玉佩早被磨得没了原有的暖光,边缘磕出个小缺口,是去年被地痞追着打,摔在石地上磕的。指尖碰到缺口时,他的手会猛地抖一下,指甲在缺口上轻轻蹭,蹭得皮肤发红,也没敢用力——他怕再磕坏一点,连这点念想都没了。这玉佩是父母唯一留下的东西,他睡觉攥着,挨打时护在怀里,连洗澡都不敢摘,可越摸,心越像被攥住,父亲推他进光门时的眼神、母亲化的光屑落在他发间的温度,全涌上来,疼得他连呼吸都要漏半拍。
寒雾越升越浓,浓得能摸见,沾在皮肤上像小刀子割,他冷得打颤,牙齿咬得嘴唇更破,却没缩脖子,只是肩膀更垮了,像要把自己缩成一团影子,融进旁边的树影里——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他了,没人会骂他“丧门星”,没人会泼他馊汤,没人会追着他打。
就在他盯着脚下的泥坑,连下一步该抬哪只脚都想不起来时,胸口突然撞上一个温厚的东西——不是硬邦邦的树,是软的,带着点柴火的烟火气,还有淡淡的草药香。
他没站稳,往后倒去,本能地伸手抓,却只抓到一把冷雾,眼看要摔进泥里,那泥里还沉着刚才被他踢到的小石子,他闭了闭眼,等着那熟悉的疼——可预想中的撞击没等来,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那手温温的,带着常年握锄头磨出的茧,茧子蹭过他冻得发僵的胳膊,那温度顺着胳膊爬上来,爬到心口,让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抱他时的掌心温度。季星辰像被烫到似的,猛地想缩手,手指却先僵住,然后微微蜷缩——他太久没碰过温暖了,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冻僵,倒在路边,也没人停下来扶他一下;躲在破庙里发烧,只有冰冷的墙壁靠着。
他缓缓抬头,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流进衣领,冷得他睫毛颤了颤,睫毛上的雾珠结成了小霜粒,“沙沙”地蹭着眼皮。透过模糊的水帘,他看见老人的白发,像雪堆在头顶,风一吹,几缕头发贴在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老人穿的深灰粗布袍,袖口磨得起了球,腰间挂着个铜铃,风一吹,铜铃“叮”地响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却像针似的,戳了戳他锈住的耳朵。
他的目光还是散的,落在老人的眼睛上时,却顿了顿——那双眼太深了,像盛着温水,能装下他这一年来所有的黑夜。可他不敢看,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脚趾蜷起来,把渗血的伤口藏进泥里,像怕被人看见这狼狈的样子。
喉咙里像堵着团烂棉絮,他想往后退,膝盖却又软了一下,若不是老人还扶着他,早摔下去了。他的呼吸更轻了,连带着身体都在微微发颤——不是冷的,是太久没被人这样稳稳托住,像迷路的孩子在黑夜里突然碰到一点光,却怕那光是假的,怕一伸手,光就灭了,人也没了,像以前梦见母亲时一样,醒了只剩破庙的冷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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